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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2:57:34 作者: 楚雲暮
    水濺上我的鼻子,順著我的臉頰,復又淌到他的脊樑上,不知是水是淚。

    什麼也不足以形容我心裡的悔恨,我恨不得兩個月之前的爭吵從未發生!

    他僵著背,許久。

    久到熱水都逐漸變涼,他突然打了個寒顫,啞著聲音道:「……哥,我冷……」

    我抽了抽鼻子,緊緊緊緊地擁著他,不住地搖頭:「有我在,你再不會覺得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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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在局子裡的事,三兒絕口不提,我巴不得永遠別記起那個惡夢,只是挖空心思地對他好,補償他。我一個月沒去華星,天天在家裡陪他,可我發現,這個原本淳樸善良且天生樂觀的男孩,眉宇間已經結上了抹滅不得的哀愁。他越發地瘦了,甚至有些佝僂著走路,面黃肌瘦,真的好像一陣風就能把他吹折了。

    秦商倒是常來,沒一次空手的,常把他母親煲的補湯不辭辛苦地送來,陪三兒聊天,說話,解悶。可三兒依然是淡淡的冷冷的,提不起什麼精神氣,我記得他以前很喜歡粘著秦商,一口一個「秦商哥」地叫。

    我無能為力去阻止他的衰敗,時間就這樣平靜地一天一天地過去了,建弟只來看過一次----這個我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兄弟,也是一臉的頹敗神色。他在工地扛磚打雜,十來樓的房子要裝個管道,得叫他吊著根鋼鎖,懸空著數十米去作業,摔死沒人賠的那種----可就是這樣拿命來換的血汗錢,他也拿不到了,臨近年末,包工頭攜款潛逃,百來個民工連個回家的車費都拿不到,天天坐在還沒完工的工地上靜坐抗議流淚抱怨怒罵----可又有什麼用呢?

    建弟在我面前嗷嗷地哭,說他老婆會要他的,說他的孩子一輩子都完了,說他為什麼一輩子總這樣的窩囊沒用!

    我從不知道他也會哭成這樣,咱們從前在山頭上豪情萬丈胡天胡地地鬧的時候,說的是「男兒到死心如鐵」,說的是「打落牙齒和血吞」。

    然而,這就是生活,醜陋的生活。

    我還是回華星上班了,黃哥已經被杜哥調走了,那更好,我樂的省心,直接找韋豪商量著先支我下個月的工錢。

    韋豪倒好說話,二話不說就開了工資,隨後袖著手看我:「嘉禾,咱的交情你知道的,所以你有事不瞞我,我有事也不瞞你,是吧?」

    我當然知道他的意思:「韋豪,因為你我才這樣直白地開口----上次你把三兒從局子裡弄出來花了多少錢,你照實說----人情我是還不清你了,可這錢的方面我就是賣身給華星了也一定償清!」

    韋豪愣了一下:「嘉禾,我只想問你一句----你和你那弟弟,是怎麼一回事?」

    我根本想不到他問的是這個:「他,他是我最親的哥們,還有怎麼回事?!」

    他瞥了我一眼:「……那好,你自己,警醒些吧。」

    我隱約地覺得他知道了些什麼,可韋豪最聰明的地方就是永遠不在不該說話的時候開口。

    三兒那工地的活,我是堅決不讓他回去幹了,別說他那身子骨如今再熬不住那苦,就是他還想以前那樣壯地象頭牛也不能一輩子幹這沒出路的事,我想讓他去讀書,夜校自考什麼都行,好歹要脫離糙根階級。出乎我意料之外,這麼一個我覺得對我對他都百利而無一害的事三兒竟然堅決不同意。我以為他是害怕浪費錢,就告訴他錢的事根本不用他擔心,我現在怎麼著也還拿的出這點閒錢,而且總不能一輩子在工地打雜吧?看看建弟現在的境況,我不會讓他有朝一日落到那個地步!

    他抱了抱被子:「就我這德行,還能幹哪行呀?就賣賣氣力罷了,呵……現在賣力氣只怕還要看人要不要我呢。」

    我心裡一陣難受,趕忙賠笑道:「哎,那就干腦力活嘛,那不輕鬆多了?你只要讀個隨便什麼的文憑,有了一技之長,我就能給你找個像樣的工作。而且,讀書多好呀?清閒又能多學東西,錢的事你別擔心,一年半載地我還能供的起你。」

    我嘮嘮叨叨地說了許多,他只是微微地偏過頭來,半咪著眼,不咸不淡地扯扯嘴角:「嘉禾,你是不是嫌我沒文化,沒讀過大學,配不上你了?我知道了,我讓你沒面子了是吧?可我什麼貨色你能不清楚?叫我讀書寫字你還不如當時就讓我在局子裡被人打死算了!」

    我呼吸停滯,我萬萬想不到他會說出這種話,可我能怪他麼?怪他顛倒黑白是非不分麼?!我曾經想以分開來要挾他改造他,改造地能讓他融入這個城市,都他嗎的大錯特錯!要是我沒那麼自以為是,很可能如今我和他,就不是今天這個地步!

    從那天起,三兒的脾氣一天天地暴躁,口角幾乎是家常便飯,一言不和他就摔手走人,有時候我在家,他寧願把自己鎖在房間裡半天不出來也不願意面對我。

    我煩躁鬱悶難過卻真地不明所以,我天真地以為是因為這段時間我們根本沒在一起耳鬢廝磨,才造成如今的生分。

    可那天晚上我和他好不容易和和樂樂地吃完了飯,三兒還說要幫我洗碗,我自然說不用,只叫他進屋裡去休息就好。

    我用最快的速度料理好一切,進了房間,三兒坐在椅子上,一面捏玩著什麼東西,一面聽著收音機里的廣播,那裡面激昂地好像拉皮條的男音正激動地說著什麼「前列腺炎」啊「XX疣」啊「尿道XX症」啊,我一看就就知道三兒根本沒認真在聽這些什麼的野雞醫院的消息兒,他只是一個人坐著發呆,而已。

    我走過去,很自然地兜住他的脖子輕輕咬了一下:「發什麼呆呢?」

    「啊,沒,沒----」他似乎嚇了一跳,縮了一下脖子,把手裡捏著的東西望抽屜里一丟才回過頭來,「你洗完了啊?」

    恩。我來回地摩著他依然光潔的頸項,心裡的愛意象cháo水一般漲了起來:「三兒……」他有些緊張地想站起來,又被我按了下去。「我好想你,三兒……」我著迷地嗅著他帶著肥皂味兒的干慡體味,一隻手也不老實起地流連起來。

    「嘉禾……」他喘息了一下,有些須的掙扎,「你不是說還有事要忙麼?」

    「我是在忙啊。這事還不重要啊?」我耍無賴地笑道,一般這個時候,三兒總會紅著臉又恨又愛地瞪著我,可愛極了。三兒果然不掙扎了,我心裡一喜,一把將他壓在床上,眼兒也直了聲音也粗了,恨不得把眼前可愛可憐的愛人揉進心裡。

    「三兒,咱好久沒……那個了……」我喘息著咬住三兒的嘴唇,舌尖糾纏著深入,探進,纏繞,「哥……想死你了----」

    三兒崩緊了身子,我以為他緊張,一隻手更加放肆地向下愛撫----三兒突然猛力地推開我,跳起來衝進洗澡間----我一時間懵了,跌在床上整一個傻了,直到洗澡間裡傳來他一聲聲乾嘔的聲音。

    我這輩子沒這麼心寒過,活像被人扒光了衣服跪在大街上被人一口口地淬,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啊,我手腳冰涼頭腦發熱,我根本不清楚到底三兒怎麼了!

    我突然轉過頭去,瞪著那個抽屜。

    一個黃玉戒指被我翻了出來,這就是三兒剛才捏在手裡一時不忘的東西。

    我閉上了眼,墨鏡,戒指,青白的臉色,扭曲的風韻,成熟的女人----王妞。

    我很想衝過去很想把戒指摔在他臉上很想質問他是不是真想和我一拍兩散讓他另揀高枝!我從來沒有這樣地憤怒和齒冷!從來沒有!

    我終於衝過去了。

    可我只是隔著門板,平靜地,低沉地,說了一句:

    「你別覺得難受噁心----你要是不願意……我,我再也不這樣碰你了。」

    建弟終於還是決定離開這個他浮沉了半年有餘卻一無所獲的城市,他的媳婦挺著個大肚子,幾乎哭瞎了眼睛。哭什麼呢?錢可以再賺,失去的人心卻是再回不來了,這一點來看,你們,畢竟比我幸福吧?

    我沒想到的是王妞居然要跟著他們一起回去。說真話,我是欣喜若狂的。我把早準備好的錢塞給建弟夫妻,並虛偽地遞給王妞一份,因為事實上我不想見王妞我醜陋地妒嫉著她我巴不得她就此回去再不要攔在我和三兒之間。我承認我自私,因為我不想放開三兒,此生此世。

    王妞笑了,她的笑讓我覺得刺眼極了,卻該死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嘉禾,這個,你留著自己用吧。」她還是那麼消瘦,笑的時候,嘴唇兩側會咧出兩道深刻的笑痕,「我,用不著。」

    一瞬間,我如芒刺在背。

    回家後,我把這事和三兒說了。他倒平靜,只道:「走了好。這地兒不適合我們這些鄉下人……遲早,要走的。」我有些恐慌,剛想說點什麼,三兒卻已經轉移了話題。

    我漸漸地也有些忙了,之前畢竟太混,學業有些跟不上了,華星那的事又多又雜也是一刻不能放手----我總不能白辜負著韋豪的心意吧。三兒近來狀態倒是不錯,雖還是對我不冷不熱的,但休息地不錯,每天早早地就上床睡去,臉色也略微紅潤起來了,看著也精神些。

    不能說不高興的,我想,只要我不放棄,三兒,他還能離的開我?我寧願相信我這樣執著地等待下去,三兒會重新愛我,所以我隱忍不發,所以我裝聾作啞。

    應付完第一門期末考,我剛從教室里出來就聽見手機響了,我不甚在意地接了起來,喊了一聲「餵?」

    「嘉禾。」

    我萬沒想到是三兒,他平日是絕對不會打我手機來找我的。他的聲音有些飄忽,背景是嘈雜的人聲。

    「什麼事?你不在家?是不是出去後沒帶鑰匙啊?你等等我馬上回去,就等一會兒啊----」

    「嘉禾,我要回去了,回我真正的家。」

    「就等一會兒,真的,我我打的回去,很快的----」我快哭出來了,我連手都在顫抖。

    「嘉禾。我說過的,我們這樣的人,註定不能活在城市裡,遲早,要走的。」他的聲音輕而堅定,「只有你,才適合這兒,只有你。」

    周圍的人熙熙攘攘地走了又來,唯有我,如同石化。

    原來我的忍受和遷就,都是一場鏡花水月自欺欺人的荒唐。

    我很佩服自己,竟然還是留了下來,處理好了學校的和華星的所有事兒,我準備回東水村,我還是不能相信這一切,我要親自問他,問個究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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