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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2:57:34 作者: 楚雲暮
    似乎在我們還只有八九歲的時候,咱們一群只知滿山跑卻過早發育成熟的野孩子,就在妄想自己將來的媳婦會是個怎樣的尤物,三兒總是摸著他青色的頭皮,在我們幾個黃腔泛濫的時候正經地說:「長相不重要吧?我希望我媳婦能給我生幾個娃,好好服侍我娘,恩,最好能多幹些農活,我就滿意了。」

    不等說完,眾人憤怒地上前一陣扭打,以懲戒他的虛偽和愚蠢。

    可就在昨晚上做夢的時候,我再次夢見了那句話----

    我希望我媳婦能給我生幾個娃,好好服侍我娘,恩,最好能多幹些農活,我就滿意了。

    我醒來後見到的第一個景象,便是三兒在擺飯,一面擦著手一面道:「嘉禾哥,我剛敦了新鮮的豬骨,趁熱喝吧。」

    這是以形補形?我扶著牆慢慢地走過去,喝了一口,果然好鮮----三兒最近是盡了心的服侍我,三餐換著花樣來,甚至這些天他幫我去拿藥也從不用我留在抽屜里的錢,照樣是把藥給抓回來。我也不知道他怎地又變闊了,卻也懶得去說他,我再不想和他提「錢」這個字。

    「怎麼樣?會不會太淡?聽說鹽巴吃多了傷口就好的慢,我沒敢多放。」他小心翼翼地開口。

    我突然含住勺子看他,眼前的人熟悉而又陌生。我甚至隱約地在想如果沒有那個迷離地令人瘋狂的月夜,沒有那一瞬間焚毀理智的衝動,他,該能實現自己的夢了吧。

    終究是我把他帶離了正道。

    我曾經以為我和他契合到天生一對,而真地生活在一起了,才知道你我俗人,難以超越的竟是柴米油鹽。

    我想起以前從床底下搜出的零散黃色小說,我自然知道三兒絕不可能浪費錢買這個,這一定是他那些工友「援助」的,可三兒,真地對這些橫陳女體不感興趣麼?那樣一個生機勃發的少年,我不敢肯定。這城市裡永遠充滿誘惑,只是不知變的人,是他還是我。

    我還是第一次對自己,對將來有了一絲悔恨的恐慌。

    「不會。」我冷淡地開口,終於,「你不用浪費錢,我麼那麼精貴。」

    王妞也來看我的腿傷了,她也瘦了不少,戴著副大框的太陽鏡,面上泛著層青白的神色。「我早沒事了,還勞煩你來看我。」我斟酌著用詞,畢竟眼前這個女人,再不是當年捶著我喊我「死流氓」的女孩兒了。她看了我一眼,嶙峋的指節上套著個松大地不合尺寸的金戒指,她的另一隻手,無意識地搓著,我隱約見到那墨鏡後面,略微青紫的淤痕。

    「嘉禾,你也太不小心了。」她安慰了我幾句,飛快地拿眼兒梭三兒,三兒會意,轉身去燒水:「我給你倒點水去。」

    對他們的默契我有些不悅:「妞……其實你有什麼煩心事兒,可以和我說……那男人有家有室的,你用什麼法子都難叫他負責,何必……白傷了自己的身子。」

    幾乎是立刻,王妞拉下了臉:「嘉禾哥,你放心,我出來我爹不知道我和你在一起,萬萬怪不到你頭上,那錢是我欠你和三兒的,我知道,我會還,你放心。」

    我愣了一下,這個如刺蝟一般尖刻的女人就是當年東水河旁的小丫頭……

    三兒急忙走了過來,三兩句叉開了話題。我左右融不進去,想了想起身道:「我去學校拿複習資料,你們聊。」

    我因為腿傷,足有一個月沒去上學,所有的資料筆記都秦商幫我留著一份,說要拿什麼資料,其實也只不過是藉口。

    出了門,我留了個心眼兒,並未鎖門,拖著個不靈便的傷腿挪了一層樓,又悄沒聲息地回來推開門fèng----

    王妞靠在三兒的肩膀上,一下一下地抽泣著:「他騙我的騙我的……他老婆不會放過我的……可憐我的孩子……我再不要墮胎了,他嗎的太疼了,嗚嗚……那醫生拿那鉤進去的時候我想死的心都有,那我的孩子啊,就這麼一團血肉地出來了,他怎麼能這麼狠心……」三兒半摟著她,絮絮地安慰了許久,神色間是我不熟悉的,屬於男人的一片凝重。「有我呢……妞妞,你還有我,我不會丟下你不管……實在不行,咱回村去。」

    咱?我心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瞬間慌神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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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那天,三兒下工回來,臉上好幾處的傷痕淤腫。我放下手中的詞彙書:「……怎麼了你?」他眨了眨眼兒,只道:「今上工的時候不小心被水泥架子絆了,狠狠摔了一交。」我不應聲,只是看著他。他慌忙地挽著袖子走近灶台:「今晚要吃什麼?」我走過去,拽過他的手,半截手臂連著手掌,一點擦傷都沒有。「摔的這麼取巧?就只傷在臉上?」他把手抽回來,撇開臉。

    我扯了扯嘴角:「……不說也罷,橫豎我如今管不了你。」他抬起頭,嘴唇蠕動了好一會才道:「……和人打架。」

    我強忍怒氣:「越發威風了你,該不爭風吃醋為哪個女人和人動手吧?!」

    他憤怒地辯解道:「我吃誰的醋去?我,我是為了妞妞!」

    我怔了一下,王妞在我心中早不是當年那個小妹妹了,我只覺得她回無形中搶走我的三兒,而我,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居然還喋喋不休地罵:「那男人真不是個東西,一口一個要和妞妞在一起,可見他老婆跟見了貓似的,沒種!今他老婆到飯館裡來鬧,他就從後門拔腿就溜----要不是我擋著,妞妞還不被人糟蹋死!我要把妞妞接出來,死也不讓她再和那畜生混在一起了!」

    我望著義憤填膺到滿臉漲紅的三兒,已經平靜下來:「接出來?你要安排她住哪?」

    他似乎很疑惑地看著我:「住這啊,要不然?咱們可以到外面去擠幾天……」

    「三兒……他是妞妞的男人,他的爛攤子自己都不收拾,你又是妞妞的什麼人要為她如此出頭?她一個成年了的女孩子了,要為自己做的事負責----柳三,你管的太多了!」

    我自認為我這些話說的並不過分,我甚至沒對三兒吼上一句----在我如此痛苦而醜陋地嫉妒著他們的時候!

    柳三張大眼,不敢置信地看著我:「嘉禾……這些話你也說的出口?妞妞從小和我們一起長大,你是不是狠心到她被糟蹋死了眼也不眨一下。我從小不愛讀書,是你拿著那些字報小人書和我說人可以窮可以笨可以野蠻就是不能不講義氣!妞妞是我從山裡帶出來的,她就是我的責任,你竟然要求我撒手不管要我變的象你這樣冷血?!」

    我深吸一口氣,腦子裡似乎同時有十幾把斧子在拉鋸我的神經,轟轟地響了許久。我沉默著,呆怔著,直到好不容易能平靜地說話:「算了,三兒,我不想和你吵,我只想最後提醒你一句,這個城市裡發生的事和咱村里不一樣,你再為她出頭也別引火自焚。你也別這樣生氣,怎麼幫她……那是你的事,我不會管著你。」

    「不會管著我……是啊,你這些天理過我沒?!你說啊?就是天大的錯你也讓我死個明白!你這樣陰陽怪氣地釣著,你不就想讓我難受麼!」三兒突然爆發了,竟不管我的傷腿,提起我的領子吼道,「我一直想和你說清楚,你從不給我機會!嘉禾你要是恨我就和我說個明白,我甘願你打我罵我出你的氣,就是不要用妞妞的事來刺我!」

    我恨著他?我看著他,有剎那的失神,我不是應該愛著他----重愈生命麼?他以為我的隱忍全他嗎的是在自作多情,他以為發生那麼多事我還可能是當年的我麼?!我慢慢地搖著頭:「我從沒想借妞妞的事兒刺你,我的確是冷血,我從來認為一人做事一人當,就算是個女人也要承擔自己的責任----柳三,你若想怎麼幫著她我沒意見,你這也並不是第一次了,我習慣了,我也認了。」

    他愣了一下,面上現出一種類似羞憤的怒氣沖沖的表情,竟一摔手拂袖而去。我明明發誓過不再和他口角紛爭鬥氣的了,可此刻我心中想的卻是,他會上哪去呢?他會找誰去呢?

    不言而寓了。

    三兒一晚上沒回來,我也有些後悔,直到後半夜也沒睡著,腦袋昏昏沉沉的,去倒水的時候失了手,我腿不靈便竟一時來不及躲,開水在我的大腿上燎起一串水泡----我跌在地上疼地直抽氣,幾乎連馬尿都下來了。而周圍黑漆漆地,一個人都沒有。

    他嗎的!我一連罵了好幾聲----是不是我和他至死不走出東水村就永遠不會走到如今這一步?!

    清晨時候,三兒還是回來了,推門就見我蜷在地板上半睡半醒的,他的眉狠狠地皺了一下,甭著臉把我搖醒,扶我上床,拿藥給我細細地擦了,一句話沒多說。

    我自然更是無話可說,就這麼耗著吧,我想。

    我的性子絕對是打落牙齒和血吞的,我象從沒知道過這事一樣,對三兒一如既往,或許是,我在等他最後的選擇。而打破我和他之間最後一絲平和假象的,是建弟的進城。

    離考試越來越近了,那些專業課對我來說實在不算什麼,但唯有英語,我怎麼就想不明白那26個字母怎麼的就能千變萬化成那麼多死也沒見過的鬼畫符。記得大一時,英語課的教授被我門門高分的假象迷惑對我青眼有加,直到一次聽寫單詞,極其簡單的單詞「盲人」,我洋洋灑灑地一句「themanwhoseeyeswerebroken」驚艷全場,秦商還一直拍著我的肩膀道:「兄弟,還是定語從句你牛啊你!」從此越發對洋鬼子的文字愧而遠之。為了讓我這糞坑裡的石頭能在CET4里稍微開點竅,秦商沒少費腦細胞給我開小灶,甚至去報了培訓班,一疊疊的資料拿給我看----我怎麼會不知道以他的水平根本不必燒這錢。

    到後來他教急了,就讓我考前一禮拜搬他家去,他就近指導,好歹臨陣磨槍不快也光。我當然是心動了一下,但一想到我和三兒之間客氣到生疏的關係,我立即沒了說話的欲望。

    直到建弟提著大包小包出現在我家門口,我和三兒才第一次不約而同地驚喜地竄上前去,一個拉著他的手,一個直往他的胸膛上捶拳:「好你個李建弟,悄沒聲息地來事先也不給招呼。」

    建弟一面嬉嬉地笑著躲,一面把家鄉裡帶出來的土產分送給我們,我和三兒是真地高興,也是從冷戰以來頭回心無芥蒂地聊自己進城後的日子,你一言我一語,熱絡地如同三年前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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