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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2:57:34 作者: 楚雲暮
「嘉禾,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先找個地方把兩人安頓下。」秦商拉住我,朝春卷皮暗努了努嘴,我會意,再怎麼著也不能讓春卷看笑話,只得領他二人出門。宋瑜幫我們在校門口訂了個便宜的小旅館,都安排好早過了十二點了。於是我讓秦商宋瑜他們先回去,宋瑜困到兩眼都要打架了,巴不得這一聲,秦商卻說要和我一起回去,宋瑜輕砸了秦商的腦袋瓜子一下:「傻了吧你?人家三兒進城,嘉禾不要陪著弟弟?你瞎湊什麼熱鬧?和我回去!今這掛的一身彩,我還沒拷問你原由呢!」
我也說:「秦子,鬧了大半宿該累了你。回去洗洗睡吧----啊,記得換藥。我留這和我弟交代些事,就不回去了。」
秦商心不甘情不願地被拖走了,我把臉一板,對一直窩在床邊的三兒道:「你最近主意大的很哪,信都不給我個說進城打工就打工?我說的話你都當我放屁是吧?」難怪上次送我進城的時候他沒一點傷感,原來早存了這先斬後奏的想頭了!
三兒只是低頭不說話,我氣不打一處來:「你明知道妞妞她爹和我不痛快還把她也拉來?他們家哪需要打工賺錢?這都是那個大小姐的小性子----你也由著她鬧?嫌我不夠煩是吧?萬一她在我這齣個三長兩短,我們家也別想在村子裡立足了!」
「……村長根本不知道妞妞是跟著我來你這……」
「不知道更糟!」我厲聲道,「你長腦子沒有啊?!你這人是真沒心肝還是裝傻充楞!王妞就一燙手山芋----你是不是真要我和她結了婚你心裡就舒坦了?!我還真謝謝你這麼成全我!啊?好兄弟!」我從沒這樣疾言厲色地對三兒發過脾氣,可我這次是真氣炸了,這小子一聲不吭就來打什麼工,問過我的意思沒?!我自己的日子還過的緊巴巴的,這下倒好,還要照顧這倆人!
「我沒……嘉禾,我不是那----」
我信手一搡把三兒推床上去,怒氣沖沖地進浴室,砸著東西,發出好大的聲響----「你有主意,我也不管你了以後,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吧!!」
外面一直悄沒聲息的,我發泄完了,一出來就見三兒背著我在收拾行李。
「你幹嗎你?!」我拔高聲音,他沒吭聲,我火更大了,衝過去又推了一下,他跌在地上,轉過臉來,我這才見到他臉上掛著的兩行淚,我象從火焰山一下被推進了冰窟窿,透著心的涼----在建弟的婚宴上王村長逼婚的時候,他也沒流下一滴淚,可現在----
「我……我這就回去,我不想阻著你,妞妞那我和她說去,你,你放心。」他一抽一抽地說,更多眼淚涌了出來被他粗魯地擦去。我心軟了,我知道是那句「我也不管你了以後,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吧」傷了他的心。
我頹然一嘆,拉住他的手:「三,你要我怎麼辦?出來打工不是你想的那麼容易,輕鬆就能賺到錢的,我怕你被騙!」
「我不想著賺錢!」他激動地站起來:「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從你進城的那一天我就有這想頭了!我娘就我一兒子怎麼都不肯我出來,我跪地上求她,一個又一個地磕頭,我娘拿刀逼著我也不改主意----我不想出來闖世界賺大錢,我只想和你一起苦!」我啞口無言,我早該知道,三兒外表看來懦弱,可心裡一旦較了真就是不撞南牆不回頭。
「王嘉禾,咱算是攪在一塊了,你別想以後不管我!」
他鬥狠的語倒把我稍稍逗笑了,我把他摟在懷裡:「三兒……我話說重了,你別惱我。」
後來三兒告訴我王妞根本沒想過和我結婚,她爹這麼一鬧她在家鄉也亂沒面子的,誰都拿這取笑,有不懂事的說她有暗病所以人家不要她,於是鐵了心要進城見見市面,她爹拗不過她,又知道三兒要進城就委託他照顧著,他哪裡知道三兒是要來投奔我的。三兒看她可憐,就帶她進城。三兒又說:「妞是個女孩子,她跟著我好歹有個照應,萬一一個人來出什麼差錯我死也不會原諒自己的。你以後見面對她笑一笑,村子裡那些刀子嘴說的話,夠她受的了。」我嗤了一聲:「就你心地好,被人賣了還做夢呢,我以後就對她笑,一直笑,笑到她以為我對她有意思,她爹就該功德圓滿了。」
三兒捶了我一下:「你就貧吧你。」
可後來我根本沒這麼獻殷勤的機會,除了碰見了不冷不熱地寒暄一兩句,王妞基本沒和我說上幾句話,倒真是個烈性的女孩兒,連帶著我都給恨上了,可見她在村子裡因為這事沒少受氣,我很有些悔意,我沒想到自己當眾拒婚會給她帶來那麼大的難堪。她和三兒卻明著暗著地有說有笑,日漸親密,多少也讓我有些不痛快。
那旅館就是租金再便宜也不可能長住下去,三兒就急著找活干,每天拿著沾滿水泥的工具學人家望街口一蹲,待價而沽。由於他不挑活,很快就被一家工地招了去。王妞,我托人給她在家餐館找了個服務生的工作,雖說累些,對她還不算太難太苦。
三兒白天給人碼磚,晚上就和二三十個民工擠大通鋪,他住的地方我見過,就一個棚,不檔風不遮雨,發黑泛黃的毛巾衣服隨地丟,發出一股股惡臭,生鏽了的鍋碗乘著誰捨不得吃的水煮爛白菜,引著一大群蒼蠅在上盤旋。通鋪旁邊就是公廁,十來個打著赤膊的黝黑漢子就在那股味兒里,一臉木然地嚼著發餿的乾飯。
在鄉下,日子雖然是苦點,可至少有信嬸的好飯好菜和乾淨被褥。我走上前,把他的碗筷強行收拾了,「和我出去吃。」三兒忙劈手搶回來,小心地蓋好了,才在褲子上蹭了蹭手,隨我出來。
他看著我的臉色,搶著道:「你別這樣,嘉禾,誰打工不是這麼苦過來的?我覺得挺好,碼一百塊磚就給5塊錢,管吃管睡的,挺好!」見我臉色又黑了幾分,他趕緊轉移話題:「不是吃飯麼?咱們去妞妞的飯館吧?工地不給假,好久沒見她了,怪想她的。」我瞪他一眼,他笑了,偷偷絞著我的手,小小聲地說:「當然更想你啊。」我看著三兒,他黑了,瘦了,可惟有那陽光一樣慡朗的笑容,沒有改變。
到了餐館,門口的服務生見三兒穿地寒酸不讓進去,嘴巴不乾不淨地,我心裡本就有氣呢,此時更是撒出來了,提著袖子就道:「你再說一次?!」三兒慌忙勸住我,直到王妞從內堂里出來,指著服務生就罵:「小徐,有你這麼對客人的嗎?!告你,這我朋友,你是不想做了是吧?!」
看這架勢,不知道的以為是老闆娘呢,那服務生竟也不敢反駁,任王妞得意地把我們帶進包廂。而我在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清楚地聽見他用氣音罵了一句「婊子」,我心裡一沉,多少有些會過味兒來。
王妞招呼我們坐下,又到廚房噼里啪啦點了一大堆菜,回來說:「來!隨便吃,今天這頓算我請你們的,以前在村子裡我沒少受你們照顧,特別是『嘉禾哥』,是不?」這話里夾著刺呢,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這是她第一次對我這麼凌厲地說話,打小一起嬉笑怒罵的樂景仿佛已經成為一個遙不可及而又十足諷刺的夢。
「妞妞……」三兒侷促起來,王妞讓他坐下,手腕上的足金手鍊閃過一道耀目的光:「不過若不是嘉禾哥,我也不可能負氣出來,還在那破鄉下過井底之蛙的生活,所以這一杯酒,算我敬你。」眼前這個驕傲的女孩,咄咄逼人地張揚著自己的美貌,只為了爭一口氣。我也一飲而盡:「妞妞,我知道你恨我,可說句實在的,我真把你當我妹妹----」她不等我說完,就轉開了頭,嘴邊那抹笑意在反光下看來竟有幾絲譏誚的味道:「三兒哥,你老在工地里碼磚頭,能成個什麼事?不如也過來幫我?」
柳三連連擺手:「別介,我就一粗人,幹不了精細活,你還讓我碼磚我還塌實些。」
後來餐館的老闆竟也親自來了,親自讓酒,笑的殷勤,可看著這個麵皮白淨的中年男人親熱地搭著妞的肩膀,我心裡更是望下一沉。我也明白她的意思,她想讓我這個當眾落她面子的人如今自取其辱,無地自容,可她沒必要把自己也賠進去----
出來後,我對三兒說:「我看著今那老闆不什麼好東西,對個打工妹會那麼好?禮下於人,必有所求,三兒,我如今和妞妞說不上話,你多提醒她些,小心別人打她主意。」
三不以為然:「別老把人想這麼壞----以前你可不這麼看人。」
我不說話了,我也不想這麼看人,可是進城這麼久了,還象以前那麼單純那我也白活了。
三兒總和我說他對工作很滿意,他能挨苦,可他過著什麼日子我能不知道?只能一有空就帶他出來吃飯,沒扒幾口飯呢,他就火燒屁股似地滿口飯菜地跳起來,拔足飛奔回去,一面還遠遠地含糊不清地說:「工頭看著呢,不能超過十分鐘,哥,你那麼忙也別老跑這了!」
我怎麼能不跑?三兒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他為我打落牙齒和血吞地熬,我怎麼能有一刻放的下他?!於是我幾乎是學校,工地,夜總會三地一線地跑,腳不沾地,有些課上不了,幸虧秦商宋瑜他們幫我替點,否則今年的獎學金我是不要想了。宿舍里小秦子也沒少抱怨我:「你就忙吧,王嘉禾,我看你期末考試怎麼考!三兒自己難道不會吃飯?有你這樣事事操心的哥哥麼?」說是說,他照樣幫我整理好筆記,畫好範圍,他知道我比誰都需要這筆獎學金。
心裡不是不感動的,我有三兒這樣的愛人,有秦商這樣的兄弟,該知足了。
周五晚上我沒輪班,回宿舍時沒一個人,我趕緊沖了涼換了衣服就望工地奔。到了大通鋪,我才知道他們今晚難得不要上工,好些人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打牌,我找不到三兒,隨口問了幾句,卻沒一個回答我,更有的還拋了幾個白眼過來。我只能再到工地去找,直到磚垛那,才見到那一個佝僂著的身影,在慘澹的月光下,舉步為艱地蹣跚著。
「三兒!」我搶前一步,他見是我,身形一晃,沉甸甸的擔子差點摔了下去,幾塊紅磚從擔子裡滾了出來,在地上摔地粉碎。
我把他的擔子卸下,一指邊上一人高的磚牆:「這都你堆的?為什麼只你一個幹活?!」
「今天的工沒完成,晚上要補完,否則工頭就要我走路了。」我看見他敞開的胸膛上隱約的幾道深刻的淤痕。「好端端你怎麼沒完工?」我冷道,「他們欺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