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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2:57:34 作者: 楚雲暮
    我無聲地嘆了口氣,轉頭道:「我給你帶了些東西,你進來看看,喜歡什麼?」

    我把東西都分給建弟狗蛋和親近的鄰里鄉親,連王妞都幫她買了一套擦臉的,女孩子家,早到了要打扮的年紀。我承認這麼做,多少帶點炫耀的成分,我就是在外面混的再苦再累再不成人樣,也要做出「衣錦還鄉」的樣子來。

    人,有時候都是虛偽的。

    在家吃中飯的時候,母親一直絮叨著家道困難,我心不在焉地聽著,有大半的心思都飛到三兒那去了----他娘說他又上山去了,大半日了,怎麼也該回來了吧?

    母親又給我添了碗飯,繼續道:「我與你爹年歲都大了,你阿姐遠嫁,你說你去讀書家裡整少了一個勞力,家裡竟沒個幹活的人,也就是小三子能幫把手----」

    我趕忙打斷她:「三兒?」

    「是啊,要不家裡的這幾畝地就靠我老倆口忙的完?他自己家的忙活完就到我們地里,大毒日頭的幫著插秧,翻地,說什麼你去省城念書了,放心不下家裡的活計,就叫他幫忙些,哎喲,農忙時候那樣十幾天的連著爆曬,我看著都心疼,虧得信嬸不知他兒子受這苦呢----都叫你別念書了,象建弟那樣娶個媳婦不就好了?」我聽不下去了,把碗一放,起身道:「娘,以後再忙也別叫三兒來幫忙,花錢請個人吧。」

    我把最後的三百塊錢遞給欣喜的母親,轉身出屋,初夏的暑熱讓我越加煩躁起來----我欠三兒的,真是這輩子也還不了了。我拿起後院水缸里的瓢子,一捧捧的涼水望自己身上澆,全身淋的精濕也仿佛不能抒發心裡的鬱悶躁動。

    「天就是再熱,你也不能這樣啊?」我手裡的瓢而突然被人輕巧的抽走了,我心裡一下子激動起來,猛地轉過身,三兒笑嘻嘻地站在我面前。「好啊,今天回來也不先給我個消息!害我一到家聽說你回來了柴都沒放就上你這報導來了!」

    我的三兒,在我面前永遠是這樣恬淡而快樂的笑,誰又知道他為我受了多少的苦?我伸手把他抱進懷裡,三兒唬了一跳,忙推開我:「你渾身濕淋淋的,還不快去擦乾淨。」我痴痴地看著他,三兒怔了一下,臉色微紅,悄聲道:「你娘還在裡屋呢,有你這麼急的麼?……有什麼話,咱一會再進屋說,啊?」

    那天晚上,三兒就留在我屋睡,他娘知道我和他親厚也沒反對,反叫三兒這些天別幹活多陪陪我。我早早關了門,把送他的衣服給他看,三兒喜歡得不得了,可看看那窄窄小小的褲子就天真地問:「這麼緊穿了還咋活動呀?」

    「誰要你穿這個上山下水的----」我摸著他的頭髮,「你就穿給我看,誰都沒你穿的好看。」三兒高興地跳起來,全身都換上了,站在我面前偏著頭問:「好看麼?好看麼?象你的同學麼?」我鼻子一酸,忙點頭:「何止象,你比他們……都好看。」三兒爬上炕,攀著我的脖子道:「瞎說,秦商哥長那麼帥,他穿這個一定比我好看。」

    我咬著他的鼻尖,道:「他再帥也沒用,我只喜歡三兒,你準備和我耗一輩子吧。」

    三兒嬉笑著躲開,我一把把他拖回來:「別跑,我還要審你呢。」他眨巴著眼:「你讀書讀傻了吧?還審我呢。」

    我把他上次壓我枕頭底下的錢拿了出來,塞進他手裡,正色道:「別再幹這事了,我不需要,別把我當沒用的書呆子,我既然選擇要出去闖就不會餓死在那裡----喂,別一副愛聽不聽的樣子----以後我娘要叫你幹啥你別傻乎乎地什麼都干----」

    話,說不下去了,三兒吹滅了燈,轉身輕輕地吻住我的嘴唇:「是了……嘉禾哥,以後我什麼都聽你的……」

    「好小子,先動上手了你!」我咬牙切齒地笑,一翻身將他壓在身下。

    建弟的婚禮辦的還似模似樣的,在大山里,就是窮到要飯了,這門面上的工夫也絕不能馬虎。主婚人不能免俗的是王村長,一番老掉牙的陳詞後,新人敬酒,婚禮的氣氛頓時掀起一個小高cháo,幾個愛混鬧的年輕人紛紛開起黃色笑話來,建弟還好,打小與我一起什麼混帳話不說,可憐那新娘子看著就靦靦腆腆的,臉皮特薄,紅地象滴出血來。三兒就和我咬著耳朵道:「看來建弟嫂人還溫柔些,要是象海子哥那樣討個潑辣貨,那日子還怎麼過呀?」我似笑非笑道:「你知道啥呀?女人一結婚都是會變的。趕明兒你自己有了體會就知道了。」聽者有意,三兒放下酒杯,看了我一眼:「好,我巴不得自己體會去呢。」我自知失言,正想開口,建弟夫妻倆就敬到我們這一桌了,先敬的自然是王村長,他說了些百年好合早生貴子之類的場面話,又笑道:「等你們有了娃,還要叫嘉禾給取個好名兒,人家現在可是中文系的高才生呢。」我連忙站起身道:「哪裡,怎麼比的上村長你,我那點道行在您眼裡那算啥啊?」這些場面話,我如今比誰說的都順。他哈哈大笑,把杯中酒一干為盡。待新人輪流敬完我們這一桌,我才重新落座,王村長突然搭著我的手,道:「嘉禾呀,你和建弟一般大吧?他的事都辦了,你也該籌劃籌劃了?」

    我愣了一瞬,心裡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咳,我才剛上學,這事還早呢。」王村長意有所指地道:「我沒叫你現在辦呀,只是問你有沒有這意思----你知道,全村里我只看你有出息,你將來若肯回來,我這位子,少不得是你的,不比在城裡摸爬滾打地強?」

    我身邊的人繃緊了身子,我想對他說點什麼,我想讓他不要多心,不要擔憂,可此刻我只能賠笑著對村長道:「叔,您啥意思啊?」

    王村長笑著夾了一口菜送進嘴裡,邊嚼邊道:「那天我看見你給我閨女捎東西了,把妞妞美的呀,照了一下午的鏡子,我就想,你們打小一起的,雙方是什麼樣一個人心裡也都底了,你要是願意,不如先定下來吧,等你讀完書,立刻把你和妞妞的事給操辦了,以後你們家的事就我王家的事!你儘管上學去,家裡的花費就都我包了。」

    幾句話如晴天霹靂,我呆住了。11

    我知道王村長是咱村最有權勢的人,得罪誰也不能讓他鬧心,否則將來事無大小,在我們這是別想順遂了。我一面低頭喝酒,手緊張地都在顫抖----我當然不願意----可我怎麼開口?!

    「哎呀,二十歲一個大小伙子,這有啥害臊的呀?」王村長親熱地拍拍我的手,「成,這人多,你要有個准信了,私下再告我,啊?」

    「三兒,怎麼這麼不小心砸了碗,看割了手。」同桌的人起身,想收拾地上的碎瓷片,不料他起身一帶,原本端坐著的三兒竟腳一軟,整個摔坐在地,倒把那人唬了一跳:「哎呀,對不住對不住,瞧我這大力推的。」

    我猛地轉身,搭著他的胳肢窩強把他撐起來,可看到他的臉,我卻呆了一瞬,三兒並沒有眼眶含淚,卻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含混眼神看著我----瞪著我,牙齒緊咬著下唇,深深的,甚至滲出了幾絲血沫。我心裡一涼,如一盆冰水兜頭淋下----我在幹什麼?三兒對我幾乎是傾其所有地付出,而我他嗎的居然在猶豫,在遲疑?!我還是不是人啊?!

    「嘉……禾。」

    「別說話。」我終於回過神,把他扶好,回過頭,深吸了口氣道,「叔,我和妞妞……不合適。」

    王村長一直上揚的唇角僵成一個詭異的弧度:「……不合適?……傻孩子,成家過日子後,自然就合適了。」

    「不,我是說,我不會和妞妞在一起。」我一鼓作氣說了出來,「我在學校里……有人了。」我就是故意壓低了聲音,卻仍然有幾個坐的臨近的鄉親聽見,紛紛靜了下來。

    王村長啪地摔下筷子:「嘉禾,你現在是嫌我王家女兒配不上你還是怎麼著?我資助你上學,不是要你去不三不四地混鬧的!」

    更多的人看了過來,一道道別有深意的視線機關槍似地she在我身上,我咬著嘴唇,任他罵去,身後有一隻手突然拉拉我的衣角,我將手伸到背後,悄悄地握住三兒的手,這才覺得好受些:「……村長,我從沒想過混,更不想耽誤妞妞的青春,是我配不上她。」

    「好端端的,村長您就是教訓小輩也別挑這大喜日子呀。」建弟的娘親自過來圓場,王村長不好罵下去,拂袖而起,嘴裡還道:「教訓?我敢麼?都一個個騎我頭上----翅膀沒硬就要飛,我看著能飛多遠!」

    剩下的時間我根本不知道怎麼熬過的,臉上一直紅一陣白一陣的燒,從眾人夾雜著同情,不屑,幸災樂禍的目光中,我知道我算是和咱們村最有權勢的人正式交惡了,可我握著三兒的手,心裡卻慢慢地平靜下來。

    「你……太傻了,怎麼當面就衝撞起他來……」三兒坐在河岸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拽著地上的野糙。

    「哦,我不駁他的話,就要娶王妞,到時候可是你要一腳把我踹進河裡的。」我已經冷靜下來了,不想讓他多擔心,故意開著玩笑道。「「我不會踹你的,我哪捨得。我只會把自己踹進河裡----」他低下頭,低聲道,「聽到那句話的時候,太難受了,象從前在這河裡溺水時一樣,又驚又慌又喘不了氣兒,快死了一樣,心疼地難受----」

    我偏過頭去,伸手把他攬進懷裡:「對不起……」

    他搖搖頭,更望我身邊貼。晚風搖曳著東水河畔的樹影,分分合合,掩映著空中黯淡星光。

    我突然有點心酸,為我與他的未來。

    「你當眾落村長的面子,將來要怎麼辦?」

    我強打精神道:「能怎麼辦?他還能拆了我家不成?不過是我回來的時候日子難過些罷了,橫豎我是不回來的,什麼勞什子村長我更不屑搞世襲制!牛不喝水他還能強摁頭?!」我自然不會告訴他,因為這事我被爹拿著掃帚滿院裡追著打,全身都是紅腫的鞭痕,母親以淚洗面,口口聲聲說我涼薄無情,從不為家裡著想。我低頭吻著三兒柔軟的頂發,無所謂了,我只要對你有情就好,三兒……

    「哥……」他哽了一下,「你說的對,我們只有離了這山,才有一絲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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