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2023-09-26 22:57:27 作者: 楚雲暮
    第三十二章

    侍者核對身份後,對裴峻無聲地一躬,便為他推開了門。裴峻踩著厚厚的地毯走進半島酒店頂層的這間VIP套房,對著坐於落地窗前的那道背影啪地敬了個禮。背對裴峻之人身量高大,站起身來幾乎還壓過裴峻少少,他將嘴裡的雪茄抽出,一揚手:「你難得休假,還要山長水遠地把你叫到這兒來。辛苦了。」說罷微一點頭,道:「坐吧。」

    裴峻微提褲管,端端正正地坐下----他此刻穿著便服,但一舉一動依然是個訓練有素的軍人。對面的男人扯開嘴角,似是想笑,然而臉上歲月風霜烙印下的道道褶皺並未有絲毫的舒展,依舊嚴厲而肅穆:「你想必也聽說了,近來新九地界頗不太平,鴻運內訌不得止,連越南幫都摻和進來了,地盤擴張地倒快,怎麼回事?」裴峻亦正色道:「我懷疑是越南幫和『那個人』牽上了線,找好了靠山,才被煽動起來做先鋒,鴻運在外鬧地越出格,他們在里就越急著對陳琛下手。」

    「陳琛……人都進去了,還能攪得江湖變色,其志不小----不過若是黃月生真地得手了,他後面的人不是也更易暴露麼?」

    裴峻揣測著他的意思,霍然一驚,忙阻道:「喜靈洲監獄裡的只是那幕後主使的觸角,若是陳琛一死,即便抓住那個內線,『那個人』也能斷腕自保----陳琛還不能有事,我們要順藤摸瓜查出潛藏在警隊多年的『那個人』並繩之於法,才是唯一解決之道。」

    中年男人沉吟片刻,轉開視線,道:「先照你說的辦……知道為什麼這麼多人中我只看好你能辦好這事嗎?因為只有你嫉惡如仇,決不妥協,又是個天煞孤星的命格,不可能與任何人有人情關聯。」頓了頓,繼續道:「我在任快十年了,『他』在警界亦足足跟了我十年,不管我採取多大的行動,始終無法斬糙除根,禍因就在於『他』旁根錯節,枝繁葉茂,『他』的那股勢力甚至比我這個『一哥』還要龐大,今年我離任在即,非要將這班人連根拔起不可!裴峻,後輩里你是最像我的,所以當初有人告你貪污我根本就不相信----你的野心和抱負當不止於此!」中年男子斬釘截鐵地道,「我們這些話事的都老了----老了就遲早要退,退下了的位子總得有人坐----你明白我的意思?」

    裴峻縱使再內斂,此刻也耐不住心cháo起伏,忙起身道:「YES,SIR!」

    中年男人一捋花白的短髮,慢悠悠地道:「你要記得,黑和白永遠不能共存,好好做,不惜一切代價,蕩平黑道。」

    裴峻從私人電梯下到一樓,剛走到大堂,忽然又住了腳步,回到前台,低聲道:「請問你們現在還有售賣中秋時候的限量月餅麼?」前台小姐訓練有素地甜美一笑:「先生,那是時令產品,現在沒有售賣呢。」裴峻摸出錢包抽出卡來:「我想定做一盒,小姐,幫忙預定一下,可以麼?」

    他埋頭簽單的同時,另一道幹練的身影從他身後擦肩而過,也進了那座私人電梯。叮的一聲,直達頂樓。男子推門入內亦啪地敬了道禮:「MORNING,SIR!」

    中年男子似已久候,好整以暇地坐著:「LEO,越南幫大肆入境,你也該收到風了。」

    「是,雖說他們的前任坐館黃月生在押,但這麼突然地增派人手,還卷進鴻運內鬥趁機擴張地盤,還是少見。」

    「對,他們背後有人撐腰!」中年男子信手一指,「還不止一個!他們後面站著的除了警隊裡的『那個人』,以及鴻運的反對派外,還有泰國的宋哈----鴻運的話事人揚言要斷了東南亞毒鏈,泰國毒王急了,他巴不得讓越南幫能取而代之,多占點地盤替他出貨。」

    「……陳琛?」年輕男子冷笑了一下,「不是已經被裴峻弄進喜靈洲了麼?」

    「慶父不死,魯難未已。」中年男人悠然道,「越南幫既然和陳琛有仇,已然水火不容,你就從中再推把手吧。」年輕男子微吃一驚,「您的意思是----?可喜靈洲的CASE您一向讓裴峻負全責……」

    「本來想讓他去做的。但是方才我不過隨口說要殺陳琛,裴峻就斷然拒絕了。他很少對我說不,但一旦說了,便絕不回改。所以,我不勉強----而你必須代替他完成。」他垂下頭,五官隱在逆光里霧蒙蒙地看不真切,「鴻運再怎麼漂白也是黑道,它也好,越南幫也好,他們就不該存在!我要他們最終一併消失!如今他們的衝突還不夠大,黑吃黑狗咬狗,鬧地越大死的越多,火拼到兩敗俱傷對我們才最有利。」頓了頓道,「既然裴峻現在只想查那單案,那我也不逼他。只要裴峻能替我拔了那顆毒牙,我下的命令就再無阻滯,那時候會發起一次聯合掃蕩行動,肅清所有的黑幫社團!所以,你必須製造一些事端,讓越南幫一次咬死陳琛!----那樣的人渣,總是越少越好。LEO,你就為我做一次清道夫吧。」中年男人輕輕拂過自己繁複的肩章警銜,「你和裴峻一樣都是我最信任的下屬,將來我的位子,跑不出你們倆個選擇其一,你別讓我失望。」餘音裊裊間,大有言下之意。

    身後的腳步聲響起復又消失,門咔地一聲被帶上,偌大空間裡唯有他一人沉浸在無邊的靜謐之中,他居高臨下地自落地玻璃看向酒店前川流不息的梳士巴里道----那是全港最繁華的主幹道之一,所有人行色匆匆,來了又去,誰也不認識誰,擦肩而去便彼此遺忘,誰也沒能在這兒留下一絲半毫的蹤跡。正如有些人過時了,就將會被時代就此淘汰掉----陳琛,裴峻,為我的清明世界開路奠基,你們是不是也該感到榮幸?中年男人將頭埋進雙掌之中,他無聲地笑了:派最合適的下屬去做最合適的事,才是馭下之術;至於統籌全局,自然要由整盤棋的主帥來做!

    「NO.21455!有人探監!」

    佛恩停下手中的活計,有些訝異,他想不出他漂泊異國他鄉,有誰會來探監,除非----獄警引他進了探監室,推門的那一剎那他就證實了自己的猜想,也是啊,他這樣孑然一身的人,除了他誰還會這樣千里迢迢地一路追來?

    他轉過身,對獄警道:「SIR,我能不見他嗎?」

    「我送你個東西就走!」察沙見他轉身,雖聽不到聲音,卻還是緊張地猛站起身,拍著隔音玻璃吼。明明該是聽不見的,或者明明該是裝著聽不見的,但不知怎的,佛恩就是沒能徹底地轉身,他踟躕著走回來,拿起聽筒:「……什麼?」

    察沙近乎陌生地看著他,佛恩瘦削而結實了不少,膚色不若當年在泰國時那般蜜裡調油,反倒因為長期的不見天日而泛出一點點的黛青之色----從一年前他不辭而別後,他是第一次如此近在咫尺地看著他----雖然二者之間,已然隔著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佛恩皺起眉,粗魯地用泰語道:「看什麼。沒事我可走了。」

    察沙醒過神,趕忙撩起一邊袖子,佛恩看見他手腕上戴著的一條純白佛繩,與陳琛當年戴著的幾乎一樣,只是中間串著只極精緻的紫檀佛珠,:「這一年來我一直留在清邁,一邊找你一邊走遍了泰北所有的寺廟,已經算半個居士了。佛恩,我知道你恨我當年騙你,恨我害怕陳琛落網坐牢,過去的事,我不後悔,更不內疚,因為這是職責所在----但是將來,我能保證再也不會做任何讓你難過的事!」

    佛恩遲疑了一會兒:「裴峻早前說你辭職,是真的?」說罷一笑,「何必啊察沙?以前恨你是我不懂事,其實都是各為其主。套一句中國俗話『道不同不相為謀』,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也該知道我的心思。你為我做的一切,我都能為他做----包括為他坐牢,甚至賠盡一生。」哪怕他眼裡,終究沒有我。

    不是不難過的,但有些事,或許明知是錯,也要去堅持,因為到底不能甘心。

    察沙將佛珠從自己手腕上取下來,低頭一笑:「我知道,都知道。這是我請三大寺的名師為你開光過的,你收下好不好。」佛恩抬頭望向他,察沙穿著一件V領T,頸間佩著的紫檀佛像若隱若現。佛恩從小便是個虔誠的佛教徒,然則此刻他恨不得自己能無識無念。察沙的意思----佛在你心中,你在我心中。何必呢?值得嗎?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堅持有什麼意義。只能悶頭走到底,又哪裡能再去背負另一人的堅持?

    他泄氣似地將額頭抵上玻璃窗,閉著眼道:「……為什麼都要強人所難?」

    察沙傾身,隔著玻璃在他的額上輕輕一吻:「和你一樣,我可以等,一輩子都甘願。」

    佛恩沉默了許久,終於望著他道:「……我的刑期是三年,不用一輩子。」若真有緣,待到海闊天空兩相身輕,再見真章----只是,自己還等的到彼時麼。

    察沙步出特別探監室,在交接處取回了自己的隨身物品,跟著一直等在旁的男人身後,亦步亦趨地走出了喜靈洲監獄的大門。他背對著那座森嚴的牢籠,站在離島曠達的山野之中,極目而來的是綿延不絕的青山,青山之外,是碧垠無邊的海水,一層一層地將這個監獄以及監獄裡所有的人緊密包覆,於是全都難逃升天。

    「做的不錯。」先前領路的男人轉過身來,遞過一隻MARLBORO,他記得從前服役的時候這個年輕的開朗的加拿大男孩最愛抽這個牌子的煙。

    察沙冷淡地推開:「早戒了。裴峻,你答應我的事,一定要做到。」

    裴峻一扯嘴角:「放心,我就是為了這事來喜靈洲的,要是能順藤摸瓜查出我要找的人,我一定讓佛恩保外就醫,別說三年,三個月都不會讓他待。」

    察沙看著他,半晌,道:「我真的不想再騙他一次。」

    「中空的佛珠裡面安裝了竊聽晶片,接收端在我的袖扣里。這也是為了掌握他們的行蹤保障他們的安全----大獄裡現在暗濤洶湧隨時都要爆發衝突----我們是對的。」裴峻強調似地道:「從前我就教過你,我們做的事,不用交代,不管過程,只求結果!」他急於成功,證明給「一哥」看,不動陳琛,他也能揪出那條狐狸尾巴。

    察沙吐出一口氣,他對這個固執己見的男人無話可說,只點頭道:「事情一了,我要和佛恩離開這裡。」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