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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2:57:27 作者: 楚雲暮
陳琛的眼神划過他筆挺的翻領制服,硬制的軍靴到他腰間武裝帶上插著的一把最普遍的警用點三八手槍,最後回到他的肩膀----那無花無星的肩章。
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裴峻穿這樣的警服,尋常地如同街上常見的陀槍師兄。他的第一個想法竟然是----還不難看。
看來他們都是適應性強的動物,無論環境,身份,地位發生了何等劇變,為了生存為了進化就必須處之泰然。
陳琛隔著人牆遠遠地打量著這宿命之敵。去年在那片熱土上發生的所有事情似乎又瞬間cháo水般地洶湧回襲,但教他再一幕幕地去細細追憶,卻又記不真切了----或許因為在引渡回國等待宣判的這大半年時間裡,兩百一十七個晝夜,他已經對此思索了太多次,以至回憶褪色,終至消散。
他始終思索著:為什麼最終會輸。
吳偉達幾句話介紹完了裴峻,陳琛也已徹底回過神來----喜靈洲監獄的新任管教,權重位不高,看來警務處那些老頭子是想要借這把刺刀,重建這裡的新秩序。
好吧。他遙遙望向裴峻,他不會輸上第二次。
裴峻卻仿佛壓根沒看見他。他淡然地接著吳偉達的話說:「上一周發生的聚眾械鬥,引發了極其嚴重的後果----三死十一傷,港府十年之最!」語氣陡然轉重,他緩緩地步下高台,沉重的軍靴踏地聲像踏在每一個的人的心上,「我一定要揪出元兇,量以重刑,否則不足以引以為戒!」
「琛哥……」疤面仔有些不安,明明不過是個沙警,他卻有些發憷。
陳琛目不斜視地道:「別怕。他沒證據。」
陳琛身後的另一手下崩牙雄也道:「他撂個狠話你就孬!」
「這個人是誰我大概心中有數。當然,若你們有人肯站出來自首或者告訴我誰是真兇,可以酌情減刑----我知道你們身後都有幫派背景,但是我對燈火發誓,有肯坦白從寬的,我裴峻保他到底!」
現場一片鴉雀無聲,這是黑白雙方對峙後的壓抑。
良久,裴峻緩緩地勾起唇角:「既然都不願意當眾承認,就解散回倉吧。明天是你們一周一次的大放風日。這一整天,我都呆在保衛科,誰願意私下和我聊聊,我之前的承諾依舊有效!」說罷一看吳偉達,「典獄長,您的意思?」
吳偉達也弄不清楚他葫蘆里賣什麼藥,只得點頭同意。
犯人三三兩兩地在獄警瞪視下逐漸散去,裴峻於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逆行,與陳琛擦肩而過,卻沒多看一眼。
他在佛恩身邊停下腳步。
佛恩是皮外傷,因而如今除了面上一點淤青,已看不出異狀,他聽見裴峻對他說:「我們聊聊?」頭也不抬,繼續向前----他記得陳琛的吩咐,再恨再懼也不能表現出來,裴峻是頭獅子,獵物一露破綻便會被噬地屍骨無存。
裴峻面色不變,低頭在他耳邊說了一句什麼,佛恩停下了腳步。
「琛哥!」崩牙雄余光中見到,低聲喊了走在前面的陳琛。
陳琛頭也不回:「別停下,回去再說。」
佛恩被押回倉中,便覺得氣氛有些不對。
陳琛坐在鋪頭一語不發,對面C4的疤面仔就先吼了一聲:「小子,你和新來的管教說什麼了!」
佛恩頓了下,有些僵硬地道:「沒說什麼。」
「沒說什麼?!在場百多號人都看見他拉你進了保衛科,他難道也是看上你屁股了啊?!」
其他倉的犯人也鼓譟起來,佛恩不知作何解釋乾脆也就不解釋了,陳琛忽然出聲道:「都收聲!別人都還沒做什麼,自己就先亂陣腳!」
佛恩低下頭。
陳琛把他叫過去,也不逼問,只低聲道:「裴峻故意的,眾目睽睽之下他拉攏你,他是打心理戰,想讓我們先窩裡反。」
佛恩知道他的言下之意----他在無聲地責問他:為什麼要跟他走。但他聽不懂似的,依舊低垂著頭。
在陳琛的高壓下,自然沒人敢明著對佛恩如何。但是第二天放風的時候,崩牙雄同老鬼就叫了幾個人趁陳琛不注意把佛恩拉到牆角,二話不說先揮拳相向:「你到底有沒有做二五仔!」他腹部中擊,痙攣著蜷縮起來,也不搭腔,只是兀自搖頭。
「沒有?!為什么姓裴的誰也不叫就勾搭你?!別以為琛哥有多寵你,要是你夠膽有二心就準備預定副棺材山地吧!」眼風轉見疤面仔朝這邊看過來,崩牙雄才命人住了手----他怕疤面仔嘴巴叫的響但到底有點心疼這小子的屁股,到陳琛面前告狀去。提起他的領子上下看看確定沒傷到明處,崩牙雄鬆了手,惡狠狠地:「你最好祈禱不會有人出事!」
佛恩掙扎著爬起身來,撫平身上的囚衣,而後緩緩地靠在牆壁上,力竭地閉上雙眼。
但事與願違,當晚,就有幾個兄弟被點名叫了保衛科,並且一宿未歸----正是16號械鬥事件中最狠的幾個角色,一時之間,大獄內外,人心惶惶。
尖利的哨聲響徹雲霄,獄警逐個檢查獄倉後才熄燈魚貫退出,獄倉鐵門一關,許多犯人都掀開被跳下床來,四處都是炸了鍋一般的喧譁----
「琛哥,兄弟們為你進來蹲大牢,您一句話,我們可以為你上刀山下油鍋----可我們受苦受累流血流汗不能讓人白白出賣!」
「說到底我們和黃幫交惡也是因為這小子!為了給琛哥您出氣!」
「誰不知道在大獄裡鬧出人命官司,加刑都是三年以上!琛哥!您得給句話!」
陳琛知道他的無上權威第一次在此處出現了動搖----裴峻,好一個攻心為上。
但是他看了佛恩一眼,硬著聲道:「他不是反骨仔!這就是我的話!」
數間獄倉里都是一陣鴉沒鵲靜,許久以後,隨著陳琛一句「都回去睡覺」,眾人才一一散去,只是動作遲緩拖沓,顯是各懷心事,渾然沒了早前一貫的順從利索。
陳琛走到佛恩的鋪位,佛恩一直面對著內牆沒有說話,他傾下身子,在他的頭頂輕聲道:「他那天,和你說的是……察沙?」佛恩沒有回頭,肩膀卻微微一震,陳琛順手從後將他抱進懷裡:「你當然不會背叛我。」他沒有追問下去,因為感受到悶在自己臂膀中那個青年的身體正微微地抽動,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異國他鄉千里尋來以致身陷囹圄,若是從前的他只會不解,但如今,他單覺得佛恩可憐,對他有著莫名的複雜愧疚。
他因察沙而被擒,佛恩便因此要與其形同陌路,無論相愛與否----何必。其實他並沒有多恨恨察沙,因為從來都該是冤有頭債有主。陳琛輕輕地將下巴靠在佛恩的頭頂,雙眼之中,一片闐黑。
次日的晨操在一片更為壓抑的氣氛中度過,而後是五分鐘的統一洗漱時間,雖然是在個公共大澡堂里,但陳琛一貫有自己的私有空間,他狠狠地沖水抹了一把臉,腦海中還是散操時候眾人的表情----按捺後的麻木平靜,以及一點驚濤駭浪的端倪----該死的,裴峻擺明是耐地住性不聲不張,拖的越久,這些人心裡就越恐慌,屆時,不鬥自散。
他抬起頭來,伸手去摸放在水槽沿上的搪瓷口杯,卻猛然被牢牢攥住手腕。
他睜眼,鏡中映出那張熟悉而冷酷的面孔。
「你究竟想怎樣?」闊別經年,這是他對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什麼怎樣?」裴峻微微傾身,在他耳邊道。
「你從佛恩開刀不就是想對付我麼!」鏡中映出兩個人的身影,一身灰藍囚衣,一身低階警服。
裴峻面無表情地只是看,許久忽道,「你似乎瘦了點。」
陳琛猛地抽出手來,轉身面對,視線所及,恰是他的肩章,他冷笑道:「裴警官,降職之後智商都低了不少,你就不能換別的招?」
裴峻看了他一眼,忽然迅速地退開一步,壓低了帽檐,狀甚自然地喝道:「快點兒動作!」
陳琛看著他在無意中闖進的犯人面前再次唱做俱佳地脫身,那冰冷的笑意最終凝結成灰----
斗到如今的兩敗俱傷還不夠,還要至死方休麼。
第二十二章
裴峻堪稱面無表情地走出來,卻在自己辦公室前面碰見了陳再勵,他向對方敬了個禮----陳再勵可是高級督察,無論如何也可算他上司。
陳再勵半帶矜持地隨手一點,權作回禮,他吃不准這空降部隊是什麼來頭,因而早想來探探虛實。「我聽說裴警長昨天從裡面帶了一批人進到保衛科」
「都是例行問話。」裴峻伸手在門前虛虛一攔,沒有要與他詳說的意思。陳再勵面上的微笑一僵:「裴警長,你初來乍道,大概不知道按這裡的規矩,沒有理由不能無故羈留犯人超過24小時,萬一獄政署知道了又要斥為不重人權了。」
裴峻開門入內,很有禮貌地微一欠身:「謝謝長官,我有分寸。」隨即毫不猶豫地掩上門。
他知道他扣了這5個重犯,不聲不響不審訊不判決,有人肯定要急地跳腳----囚犯和警察中都有。但他不急。直到晚飯後,他才一個個地將隔離關押且全天沒吃過飯的犯人提進辦公室來,關了門審問。每一段審問時間不多不少,都在半小時。直到最後一個犯人入內,見到的便是昏黃燈光下,裴峻倚在辦公桌前,低頭擦著自己的配槍,那神色表情,絕不可以慈眉善目四字來形容。
「王一丁,原鴻運分堂口的話事人,2004年因縱火毀壞旺角某娛樂場所致死二人,判入獄十三年。」裴峻一字一字地念出對方的老黃曆,「以你對鴻運的忠心和下手的狠勁,上個月16號的那單事,一定有你的份吧。」
王一丁早已飢腸轆轆,但還是梗著脖子道:「警官,你要講證據,就算在監獄裡也講人權的!」
裴峻將槍握在手中,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你不是在監獄裡,是在我的手裡。」見對方瞳孔猛地一縮,雙腳不自覺地前後開立----這正是因心底懼怕而潛意識做出的欲逃動作,他繼續道:「我已經知道傷人致死的主犯另有其人,你不過是脅從,何必陪他們一起死?你已經坐了6年牢,再加刑,我怕你有生之年也見不到你屋企人----何必呢?」抓了五個嫌犯,其餘四人皆是亡命之徒,唯陳琛馬首是瞻,著實找不到突破口,唯有方才那人,有家人有掛念,也便有了弱點。何況人性自私,誰會真地做到有難同當哪怕是上過契拜過香的所謂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