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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2:48:17 作者: 吉生
    喬昊的心再次被深深刺痛,不是因為那該死的器官捐獻協議,而是因為陳致口中所說的「生前」。但是,他無法說話,也不知該說什麼,他甚至不想聽陳致繼續說下去,但是,那是那個人的最後,他怎麼能不聽?

    「從這裡出院後,他的確去了美國,在那裡化療了半年,然後進行了腦部的腫瘤切除手術。手術前後做了三次,前兩次都按預期完成,他那時甚至可以不再用止痛藥了,但是最後一次,情況很糟,腦幹的腫瘤在切除過程中破裂……他一直昏迷,直到最後醫生宣布他不可能再醒過來。」陳致說著,即使再平靜,聲音里也不免哽咽。

    喬昊的雙手撐住了長椅的邊緣,這天天氣陰沉,陰沉得讓他懷疑自己只是在做一個關於石冬冬的噩夢。

    他仍然說不出話,他想自己大概是被夢魘著了。

    陳致在這時不知從什麼地方拿出了一本大本子,喬昊才發現,原來他一直拎著一個紙袋。

    「這是他讓我給你的,其實,應該由石先生來給你,但是石先生現在的心情不太合適,看見你,他會想起冬冬。」

    本子被放在了喬昊手裡,那其實是一本畫本,大小厚薄不同的紙張被整齊地裝訂在了一起,大概只有一公分那麼厚,封面的白卡紙上寫著小小几個英文單詞----The last three minutes。

    「你翻開看看吧,他畫了很久,第一次手術前,化療最痛苦的時候也一直在畫。他總說自己一生一事無成,只有這些畫能讓他覺得他像是個被病痛拖累的藝術家。」陳致輕不可聞地嘆息,聲音已經恢復了平靜。

    喬昊翻開了那畫冊,第一張畫,一個小男孩坐在自行車的后座,前面是個女人,小男孩從她的雨衣中探出頭來,額前頭髮濕噠噠一片;第二張,一個男孩在操場上打籃球,圍觀的人群里,另一個男孩墊著腳,雙手抱著書包,手和書包接觸的地方有深深的勒痕,但那男孩臉上卻是笑著的,帶著期待與興奮……喬昊立刻明白了這畫畫的是什麼,再往後翻,巴黎鐵塔下兩個人並肩而坐,喬昊的眼淚迅速滑了下來,這幅畫他認識,的確是石冬冬畫的,那個時候,他因為這幅畫而深深嫉妒,那人那麼拼命地畫著,他以為只是在緬懷他與霍延的過去。

    The last three minutes,這並不是緬懷他與誰的過去,這些所有的畫,都是那人為自己準備的最後畫面,死前,走馬燈似的最後畫面,提前準備好,這樣即使突然離開,也不會全無頭緒。

    「一開始他只是畫了線稿,第二次手術後,他狀態好了許多,所以開始上色,他畫畫,石先生就在他病床邊看書,或者喝茶看報紙,不時幫他遞遞顏料,他們那時已經開始像真正的父子一樣生活了,可惜……太短。」陳致還在說著,他從前完全不像是這麼話多的人。

    而喬昊只是在機械性地翻著那些畫,越翻到後面,他越覺得腦中空白,儘管那些畫色彩明媚,絢爛異常----有醫院的花園、有湖邊的草坪、有演唱會的現場、有路燈下長長的身影、有南樂團禮堂里交握的雙手、有病房裡溫暖的笑容……

    喬昊不得不迅速地用手背擦拭眼淚,如果不這樣,眼淚掉到畫紙上,會把畫弄壞,而那後面的每一張畫上,幾乎都是他。

    「你不要恨他,」陳致半蹲了下來,目光也落在喬昊膝上的畫紙上,「他並不是離開這裡自己一個人默默去死,他一直在努力地活,他那麼拼命地去忍受手術,只是因為他想好起來,這樣,他可以去陪伴自己喜歡的人,而不是讓那個人來守著他。」

    「他是這麼跟你說的嗎?」喬昊終於開口,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最後一張畫,他遲遲翻不下去。

    「他沒有跟我這樣說,但他就是這樣做的,第三次手術前,石先生想勸他放棄,但他那時還不能走路,腦幹的腫瘤影響了他的平衡能力,並且可能會導致他最終癱瘓,他說他不可以那樣回來,否則他忍受的一切都沒有了意義。」

    「所以他用命去賭那可憐的第三次手術?傻不傻……」喬昊閉了閉眼,終於狠下心去翻開了畫本的最後一頁。

    映入眼帘的畫面讓他怔在了那裡,那是一副沒有上完色的畫----確切的說,幾乎所有的顏色都畫好了,除了那畫中的一個人,顯然,那因為沒上色而變得幾乎透明的人是他自己。他像個虛幻的影像一般,和喬昊坐在一輛車裡,那畫面喬昊也不陌生,車外的樹,是他家所在小區的白玉蘭,他在車裡頭歪向一邊沉沉睡著,而沒有顏色的那個人,正輕輕湊近他的身體,仰首吻上了他的唇。

    「最後一次手術前,他說這幅畫他要留著,如果手術成功,他再完成它,然後親自交到你手上,因為這是你的命題作業 ,如果手術不成功,那麼這幅畫也算完成了。」

    「所以我的乘客變成了天使,是這個意思嗎?」喬昊用手指輕輕撫上了畫上那個透明的身影,那人給自己畫了一頭清爽短髮,絲絲線條溫順地垂落在額前。

    所以,這是從前,還是未來?

    口袋裡的手機突兀地響了起來,急診室有重症病人需要多科會診,喬昊驀地站了起來,畫本被他緊緊摟在了懷裡。

    「我要去忙了……」他騰出一隻手來,抹了把眼睛。

    「畫冊能不能先給我?」陳致問。

    喬昊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做出防備姿態,他抱著的,已不僅僅是一本畫本。

    「石先生想把它出版出來,版稅會捐給慈善機構,這些畫是冬冬的心血,石先生想讓他知道,除了捐獻心臟,他並不是一個一事無成的人。只是這些畫,他原本是要送給你的,所以我來,也是想來得到你的允許……」

    喬昊茫然點了點頭,慢慢將懷裡的畫送了出去。

    畫本離開身體,交到陳致手裡,喬昊竟覺得像是從身體生生剝離了什麼東西似的,儘管,這畫拿在他自己手裡也不過短短几分鐘。

    「我會很快還給你。」陳致鄭重地承諾著。

    喬昊再次拿到畫本,已是兩個月後。

    除了畫本,陳致還給了他一本畫冊的初稿。那些大大小小的畫紙被轉印成了一本不算太厚的畫冊,不知是不是紙張的原因,它沉甸甸的。

    「你還怪他嗎?」陳致問他。

    喬昊搖了搖頭。

    「偶爾,去看看他吧……」陳致將墓園的地址寫在了一張小紙片上交給喬昊。

    喬昊仍是搖頭。

    陳致疑惑,皺眉看他。

    喬昊嘆了口氣,「他讓我這樣苦等,我怎麼可以不讓他也等一等呢?你不知道住院總醫師有多忙。」

    陳致如釋重負,他拍了拍眼前這個穿著白大褂的年輕人的肩,比起前一次見到,他的氣色已經好了許多。

    他想起石冬冬身體好些的時候,坐在病床上,一邊塗色一邊對他說的話。

    他說,「我的白色顏料用得太快了,都怪那人是個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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