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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2:09:50 作者: 蘭陵笑笑生
    「遇,你在想什麼?」

    他微笑著,嘴角輕揚,話語很淡很輕,像是在說著一件稀鬆平常的事:

    「顧懷琛,他必須死……這一次,他不會再有機會。」

    流芳墨如點玉的眸子似有霧氣籠罩,嘴唇動了動,但始終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閉上眼睛,唇邊浮起一絲飄忽的笑容,顯得有些慘澹。

    她還能說什麼?她也該恨顧懷琛的不是嗎?而且,只要她還是選擇容遇,這個問題就沒有辦法逃避。以前不行,現在更不可以。

    第一百三十五章 償情 2

    這一夜,她燒得更厲害了。天剛亮的時候便到了青州,她昏昏沉沉的連容遇不斷地著急地喊著她的名字她都聽不到了,只知道自己好像在做夢一般,夢見自己坐在學士府別院中梧桐樹下的長椅上,頭頂是一方被圈禁的天空,幽藍幽藍的,一絲流雲都沒有,仿佛凝結不動的潭水。她聞到了藥香,很熟悉的氣味,聽到了腳步聲,一如往常的,那人手中的藥碗仍是那隻泛著溫潤玉光的青玉碗,他在她身旁坐下來,她皺眉,別過臉去不看他,他輕嘆一聲,把藥碗放下在小石桌上,對她說:

    「藥冷了不好,別任性……要恨我,也要有恨的力氣才行……」

    她瞥了一眼藥碗,聲音清冷,說:「放我走,哪怕是病死了我也不要死在這裡。」

    「放你走,以前是不願,如今是不能。流芳,你說過的,人總不能活在過去,你就不能試著把他放下?」他嘆息一聲,起身便離開了。

    忘了有多少個晚上,半夜噩夢時總會有一雙手臂緊緊地擁著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喊著自己的名字。

    流芳,流芳……

    他沒有越雷池半步,清晨醒來她也從來沒有見到過他,只有枕畔留下的青糙氣息是那樣的分明,教她無從迴避。

    她漸漸發現,他的情織就了一個網,她越掙扎就被捆得越緊,於是她只能放任自己,不去掙扎,不去反抗,也不輕易激怒他,隨著時日的過去,隨著剛出生嬰兒夭折的消息,她對他,越發的冷淡薄情。

    好像又回到了他領兵奔赴禹州的那一天,天才剛亮,她一睜開眼便見到他,一身銀色盔甲眩目,坐在床沿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她坐起來剛想說什麼,他的手卻撫過她那頭青絲,微笑的眼中儘是愛憐之意。

    「我要走了,流芳。」

    她垂下眼帘,難得的溫順沉默。可是他的下一句話卻讓她有些意外。

    「三年多了,也許有些事情也該結束了。」

    她抬頭看著他,墨黑的眸子有著不置信的冷淡。

    「流芳,你是不是在想,如果我這一去再不回來那該有多好?」話語自嘲而傷痛,他說這話時也只是輕輕一笑帶過。「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流芳,人生在世上,總有許多身不由己的事情,比如當初放棄你;也有許多心不由己的事情,比如不顧一切地強行把你從他身邊帶走……三年了,我知道就算對你再好你也是恨我的,但是我不後悔。每次在戰場上於刀光劍影中廝殺,我都告訴自己不能倒下,因為有很多話沒來得及告訴你,還沒來得及多看你一眼,我不甘心。」

    「可是到了今日我才想明白,這所謂的不甘心不過就是一種貪戀,貪心地想再見到你,貪心地想把你留在身邊,沒來得及告訴你的話其實永遠也不可能說得完,再多看你一眼永遠也不會夠。」他撫過她尖瘦的臉,「我貪心地霸占了你三年,流芳,以後我不在你身邊了,你會不會少恨我一點?」

    她的嘴唇動了動,他卻忽然抱緊了她,身上的鎧甲硌得她的胸腔發痛,冰涼入心。

    「別說話,就這樣,讓我抱抱就好……」

    她的眼睛發酸發澀,只知道自己的手抵住他的肩,想要用力推開他……

    「青山,她怎麼還不醒過來?」容遇著急地問,「她額上還是很燙。」

    「呂師兄去請姑姑了,半個時辰之內一定能趕來。」

    不知過了多久,便聽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傳來,流芳隱約聽到容遇帶著一絲驚喜的聲音,說:「你來了,真是太好了……」

    很吵,流芳渙散的意識一點點地集中起來,然後瞭然,原來自己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裡全都是那些數不盡的往事。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忽然就想起這些往事來,額頭上的布冰涼冰涼的,她微微睜開眼睛,便對上了容遇那雙焦慮的黒眸,他臉色憔悴,下巴的胡茬子青青的一圈,眉頭微蹙,一見她醒來,握著她的手不由一緊,臉上的緊張擔憂終於無聲消褪,輕聲說:

    「阿醺,你終於醒了……是不是很難受?是我不好,本就不該讓你長途跋涉到青州來的。」

    她搖搖頭,對他一笑,笑容有些蒼白和勉力,他的心驀地疼痛,說:

    「餓了嗎?吃點粥吧,你已經睡了兩天了。」

    兩天了嗎?她坐起來無力地靠在他懷裡,只見自己所處的是一個陌生的環境,容遇替她把被子拉到腋下,說:

    「這裡是青州安榆城府衙的別院,出了安榆便是禹州的長洛關。你這兩天真是把我嚇到了,連傅青山都束手無策,幸好呂思清的姑姑還沒有離開安榆,不然……」他望著她,說不下去了,握著她略顯嶙峋的手,「阿醺,你要知道,我沒有辦法再承受一點點失去你的風險,你告訴我,在你的心裡,我還是最重要的嗎?」

    流芳伸手撫上他的胡茬子,笑著說:「傻瓜……不可一世的玉音子也有這麼沒自信的時候?」

    「我要聽你說。」他按住她的手,「阿醺,除了我,不許你再想別的人別的事。」

    她愣了愣,他從沒這樣霸道過,「遇,到底怎麼了?」

    「我剛才被人痛罵了,她說你思慮過重,罵我是個不稱職的丈夫,還說你身上的寒症要好生用藥不能奔波更不能勞累受寒……她罵得對……」容遇苦笑,梅大夫罵起人來那是秋風掃落葉一般的,她的原話是:

    百里煜,你怎麼這麼混帳?!顧六的身體這麼差還帶她一路顛簸到青州來?還有,她的心病更重,你究竟是怎麼當人丈夫的,我告訴你,身體的病症可以藥到病除,心裡的病我無力回天。若她還是這般思慮重重,鬱結難解,恐怕活不過明年開春了!

    流芳問他梅大夫是誰,容遇這才告訴她梅大夫就是呂思清的姑姑,當初在桓城被顧懷琛打成重傷,連傅青山和呂思清都束手無策時,恰好這時梅大夫到了青州,救了他一命。

    第二日,流芳便見到了這位梅大夫。

    當她迎上那雙橫波清澈的杏眼時,那些感激的話全因為意外和驚訝梗在口中。呂思清的姑姑怎麼會是一位臉上蒙著白紗的妙齡女子?她的身邊還站著一位身形挺拔神情冷漠桀驁的少年,少年的打扮一看就知道是西戎人,左耳上戴著一個銀環,脖子上掛著一枚狼牙。怪異的是像保鏢一樣的少年肩上背著一個碩大的藥箱,安安靜靜地站在少女身後,難得的乖巧。

    「我叫梅子嫣,受韓王之託來給王妃診症。不知王妃現在覺得有何不適?」

    「梅大夫不必客氣,叫我流芳即可,你救了阿遇一命,昨日又費了心神為我治病,我還沒有好好謝你,那些客氣的稱呼便免了。」

    梅子嫣眼波流轉,笑道:「那好,請流芳伸出手來讓我把把脈。」

    她診完脈後,對少年說:「啞奴,給我金針。」

    梅子嫣專注地給她施針時她才發現,原來那少年是個啞巴,但是聽得到聲音。梅子嫣開好了方子交給一旁的丫鬟,然後對流芳說:

    「這個藥方可以助你驅寒,平日記住不能再受凍。五石散的餘毒很輕,我可以用金針將之渡出。另外,我想送你一句話。」

    「梅大夫請說。」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想想那個看著你在他面前墜入滔滔河水而差些瘋掉的男人,你忍心就這樣消極傷懷地病懨懨地過下去嗎?哪一天你不在了,百里煜也完了。」

    流芳心神一震,「差些瘋了?」

    「對。醒來的時候拿著劍見人就殺,昏迷時只會喊你的名字,呂思清不是治不好他的內傷,而是根本沒辦法治他的瘋症。恰好那時我經過青州,便對他說了一句話。」

    她說的話是:顧流芳沒有死。不信的話你讓人抽乾桓城護城河的水,一寸寸把它填平,如果找不到人,就說明她沒死。

    治他的病足足花了梅子嫣一年的時間。

    「他是你的丈夫,你若有心與他執手百年,便暫時放下憂思,先養好身子。你寒毒甚深還勉強自己生產,你的孩子本來就是僥倖得來之物,產後若非有心人殫精竭慮地為你尋最好的大夫用最貴重的藥材來吊命,你焉能活到今日?不論是孩子還是你自己,還是大難不死的百里煜,你們走到今日已是上天的恩典,你若仍是自傷,那便是斷送了三個人的幸福,人說顧六聰明,流芳,你是真的聰明麼?」

    這一番話,醍醐灌頂,流芳怔怔地坐在床上,不懂言語,良久後才發現自己臉上冰涼一片,淚水不知何時淌了一臉。

    梅子嫣和啞奴早就離開了。

    啞奴比劃著名手勢問梅子嫣:「小姐,你今日心情很好?」

    「誒?」梅子嫣訝然失笑,「何以見得?」

    「你適才的長篇大論,好像自從離開了屹羅到西乾來後……」

    「啞奴,好像你這手語打得也太靈活一點了,不如我把你的拇指割下來,再接到小指旁邊如何?」

    啞奴馬上偃旗息鼓,看了一眼身旁笑眯眯的卻滿眼殺氣的女子,垂下頭,眼裡閃過一絲不被察覺的寵溺的笑意。

    第一百三十六章 償情 3

    容遇下午就讓人把行李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帶著流芳上了一輛馬車。

    「我們這是去哪?」流芳問。

    容遇把她狐毛披風的盤扣扣好,笑著說:「到了你就知道。」

    安榆之東有蓬山,蓬山之南陽光正好,容遇牽著她的手一步一步地沿著山路上了半山腰,抬頭只見山頂上積雪點點,而半山綠意盈人,苔痕輕染蒼色,往前再走一段路,一進尋常院子出現在眼前,青灰色牆磚,屋角檐飛,朱門深閉,流芳狐疑地看看容遇,容遇說:

    「阿醺,不去拍拍門見見主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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