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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2:09:50 作者: 蘭陵笑笑生
    「她不是。阿煜,你還不明白,還不能接受事實嗎?她已經放棄了你,她是怎麼受傷的你忘了?她連命都不要了也要跟顧懷琛走,你何苦執迷不悟?!」

    執迷不悟,還是執迷不悔?

    夜半,流雲居的飛檐之上,容遇一身黑衣靜默地坐在那裡,手中拿著形似豚魚的陶笛,吹奏著她最愛聽的曲子。如果沒記錯,那首曲子,叫做故鄉的原風景吧。旋律悠揚宛如流雲飛渡,臨風無言,有種無以言喻的憂傷和思念,悄悄的在悠遠清透的樂音中跌宕起伏。

    也許,當初在焚玉山分別時,她問他是不是喜歡上她時,他就該承認的;

    不承認,怕的是她的不在乎,所以才千迴百轉,敲打著她那遲鈍的神經,只是想告訴她,她是他的,這生都逃不掉。

    可是,人心是無法算計的,他算對了過程,卻算錯了結局。

    一個褐色身影攀上了屋檐。

    老韓王氣喘吁吁地坐在他身邊,他帶著不滿淡淡地說:

    「你來做什麼?」

    老韓王瞪他一眼,「我百里家的瓦片,我愛坐哪就坐哪!」

    容遇不吭聲,只是把陶笛攥在手中,準備離開。

    「你就一混小子,我那麼喜歡顧六,你卻把她弄丟了,你賠我一個!」

    容遇的心揪了揪,沒好氣地看他一眼,「明日讓林敞帶你到人販子市場去挑一個你滿意的!」

    老韓王輕嘆一聲,「我比誰更希望你能到人販子市場挑到一個顧六,這樣就不用酗酒和顧影自憐了,可惜,顧六隻有一個……」

    他惱怒,「誰顧影自憐了?!老頭子,誰說我就稀罕她來著?沒了她難道日月星辰就不會交替,江河水就要倒流?」

    老韓王輕咳兩聲,「別激動,既然如此,何不應承了顧懷琛?青山跟我說了,是顧六自願跟著顧懷琛走的。」

    容遇默然不語,老韓王又說:

    「南山寺的師傅曾經給我講過一個故事。傳說很久以前,三個小道士立志修仙,歷盡無數劫難和考驗後,其中兩個小道士飛身成仙了,一個成了天仙,擁有廣袤的藍天和潔白的雲朵,另一個成了地仙,擁有無邊的海洋和陸地。只剩下一個小道士,遲遲未能成仙。這個小道士羞愧失望地去請教自己的師父,為什麼自己也經歷了同樣多的磨難,卻不能成仙?」

    「老師父微微一笑,只顧捻動著佛珠,半晌,只說了一句話:放下執念,彩虹自現。」

    故事的後來,自然是小道士悟出師父所說的道理,即瞬縱橫於天地間,幻化成一道五彩絢麗的彩虹,成為世間最美的虹仙了。

    容遇苦澀一笑,「放下執念,談何容易?老頭子,你能放下自己的執念嗎?」

    老韓王望著天空中寥寥可數但幽深明亮的星子,淡然地笑笑說:

    「放下執念,不是要你放棄有意義的追求,而是要放下那些過往的悲傷、過多的慾念,撫平急於求成的心情。我沒有一刻忘記過你的父親,但是看見你,我更願意活在當下。你經歷了那麼多的事,阿煜,你的心仍然不夠狠;既然不夠狠絕,那就要試著放手。」

    「我可以不放手嗎?」殺了她,跟殺了自己有什麼兩樣?他自嘲地說,「老頭子,我是不是很丟百里家的臉面,連一個女人的心都留不住!」

    老韓王搖搖頭,大笑:「天涯何處無芳糙,何必單戀一枝花?」

    容遇臉色怪怪的看著他,「老頭子,這種酸詩你從哪裡聽來的?」

    老韓王一拍腦袋,「對了,顧六說的!就是就是,像你祖爺爺這樣有涵養的人哪懂得這坊間俚俗的酸詩?!」說著連忙閃身從搭在檐上的梯子落下地面,飛快地離開了。

    四周又恢復了一片靜寂。

    惟有他的心,無法入靜。

    此情無計相迴避。

    他又想起了那雙閃著慧芒的墨如點玉的眼睛,想起她算計人時眼角眉梢浮現的靈秀之氣,想起她輕柔中帶著韌性的聲音,帶著零星的脆響叫他「表哥」,想起更深夜寒時她手腳並用的糾纏……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放了她,不啻於讓風箏斷了線。他只怕,她從此遠離他的視線,今生錯過。

    可是不放……他憑什麼不放?憑他是她有名無實的夫?

    流雲居內,他站在窗前妝檯前,紋鳳五彩妝奩銅鏡反she出幽暗的冷光,猶記得她每日晨起拿著透著淡褐色光澤的玳瑁梳子梳發,偶爾對他不經意的回眸一笑,伴著淺淡的晨曦暖暖融融地照進他的心裡去。

    她不知道自己笑起來的樣子,在他眼中,一直都很美。

    如今人去樓空,只余寂寞的玳瑁梳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裡,嵌著幾根凌亂的髮絲,在夜風中微微顫動。

    妝檯上一個淺綠色香囊,他從來沒有見過。他蹙眉,打開,往手心中倒出一撮香花香糙,還有一顆朱紅色的藥丸。

    他眼神一痛,把藥丸放到鼻端嗅了嗅,薄唇深抿,牽扯出一抹濃濃的諷刺。

    陵州城內一所隱秘的民居中,流芳驀然驚醒過來,只覺得右肩牽扯出一陣撕裂般的痛楚,她額上遍布細密的汗珠,虛弱而無力地坐起來。

    昏黃的燭火,青色的紗帳,她恍惚起來,不知身在何處。

    「流芳。」顧懷琛走進來,看見她醒了,連忙放下手中的藥碗,坐在床沿往她背後小心地放好一個墊子。

    「我聽到有人吹陶笛的聲音。」她望著他,眼中有些急切,「你聽到了嗎?」一連幾天,她常常在半夢半醒之間,聽到那天籟一般的聲音,可是醒來後除了初夏時節的蟲鳴鳥叫,她什麼也聽不到。

    「你聽錯了。」顧懷琛溫和地笑笑,笑容中閃過一絲苦澀,「什麼聲音也沒有。」他端過藥,遞到她面前,她苦著臉把藥一點點地喝了下去。看見他打開小紙包取出兩枚蜜餞時,才笑了,說:

    「你還記得。」

    懷琛按捺住心裡的波瀾,他當然記得,他怎麼會忘了?

    一切都不會太晚。他對自己說,那兩年的空白,他可以用餘生的時間一一補回。他相信只要把她一直帶在自己身邊,不管她的心裡有誰,到了最後,她惟一能愛,惟一能依靠的人只有他,顧懷琛。

    「你的傷好多了。我們後天就離開這裡,離開陵州。」他說,語氣里有著淡淡的不容置喙。

    流芳的面容有些默然,「這幾天,他,沒有派人來……」

    懷琛握住她的手,「有我在,我不會再讓你受那樣的傷了。傻丫頭,為什麼要跑出來擋了那一劍?你昏迷的那幾天,我恨極了自己,你知道嗎?」

    流芳不著痕跡地抽開自己的手,心裡不知為何布滿失落。只要一想起那日容遇看著她痛楚難當的眼神,她的心便被揪住了一般,痛,而有些空洞。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衝出來擋了那一下,只知道自己不願見顧懷琛血濺當場。在那樣的情形下,也只有這樣,容遇才會放他們離開……

    然而,就這樣放任著她和顧懷琛在一起,一點也不像容遇的行事作風。

    她的心隱隱地焦慮起來,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月上中天,淺淡如鉤。

    流芳站在庭院中,夜風微涼,懷琛把披風給她披上,流芳忽然說:

    「我們會安全地離開陵州嗎?」

    懷琛點點頭,今夜是最後一夜,只等明日清晨上了船,他的心便能放寬許多。

    流芳搖搖頭,「不可能的,他,不可能就這樣放我走。」她抬頭望著懷琛,「我想回韓王府一趟……」

    「不行。」他斬釘截鐵地說道,心痛地望著她說:「既是決定了跟我走,就不要在我面前想著別人!你記住,從那一天起,你和他什麼也不算,我們三個,誰也走不了回頭路了。」

    流芳垂下頭,說道:「是沒有回頭路可走。我答應跟你走,並不等於,我和你就回到從前了。你,顧懷琛,不過是我的哥哥而已。」

    她轉身就走,氣他的偏執,也氣自己的軟弱。

    顧懷琛皺眉,身形一動擋在她身前,無可奈何地嘆息一聲,低聲喚她道:「流芳,不要想他了,他並沒有你所想像的那般在乎你。」

    流芳愕然地看著他,目光有些清冷。

    「知道我們為什麼能安全地離開陵州嗎?那是因為,我和他做了一個協定。」

    「我會讓皇甫重霜活著離開繁都,西乾九州,劃蔚海為界,分而治之。」

    流芳震驚,看著他喃喃道:「顧懷琛,你瘋了。」

    他伸手輕輕地拉過她的手,然後攬過她的纖腰,擁著她嘆了口氣,說:

    「那天我以為自己必死,睜開眼睛卻見你利刃穿胸時,你受傷後高熱不退,可是口中念的都是另一個人的名字時,我便要瘋了。流芳,還有什麼比失去你的人失去你的心更讓我痛苦瘋狂?」

    流芳心裡什麼滋味都有,「你要的是什麼?」

    「我要的,只是百里煜今生不要再糾纏於你。」

    她身子驀地一僵,用力推開他,傷口痛得讓她不自知地皺眉:「他答應了?」

    他望著她,只吐出兩個字:

    「是的。」

    流芳僵立在原地,渾身冰冷,夜風仿佛從衣領袖口鑽進了她的五臟六腑,伴隨著心裡裂開一般的疼痛頃刻間走遍全身。

    怪不得,周圍的環境如此的安靜,沒有跟蹤探尋,沒有搜索追捕。

    原來,自己賣了一個好價錢,等著來年銀貨兩訖。

    她抬眸,冷冷地看著顧懷琛,說:

    「我是不是該感激你,那麼慷慨地替我證明了人生中的一大謬誤?!」

    她頭也不回地走回自己的房間,用盡全身力氣摔上門。

    十天了,她的傷很痛,可是心痛更甚。

    總在自責自己傷了他的心,總是自責自己沒有把話解釋清楚。

    他那麼聰明的一個人,她想,怎麼就不明白呢?明明白白地告訴他顧懷琛是哥哥,她要跟他走,可是並沒有說她不會回來呀!她本來的打算就是等顧懷琛上了船到了安全的水域,她就會偷偷地潛泳回陵州。

    那日若是顧懷琛死了,她和容遇還能毫無芥蒂地執手千年嗎?

    可惜,他不懂。

    不懂也就罷了,竟然還乾脆到二話不說就把這段情賣了個好價錢。

    顧流芳,你傻呀,還在苦苦想著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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