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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2:09:50 作者: 蘭陵笑笑生
    「我差些就忘了,你已經是韓王正妃。你終究,不再是以前的那個你了。」

    流芳的心似被什麼一堵,悶悶的很難受,她自嘲地笑笑,彼此彼此而已。

    「那我先回府了。」她轉身向原先那面牆走去,用力一推,小門竟輕易地被她推開。走回小店,老頭兒依然是半眯著眼睛,笑著遞給她一埕酒,說:

    「小哥兒,老頭忘記了,原來你的酒在這裡!」

    流芳盯他一眼,一臉的淡漠,拍拍倒在一旁桌子上昏昏睡去的萱兒,可是她毫無反應。老頭兒拿出一鼻煙壺放在萱兒的鼻子下,片刻她便醒來了。

    「公子,我怎麼醉到睡著了?!」萱兒很是迷糊,更有些不安。

    流芳沒回她話,只是望著老頭兒冷冷地說:「這酒有問題,我不要了!」說著便帶著萱兒離去。

    第八十八章 曾經滄海 2

    她走得很急,像是要逃開什麼一般。

    「王妃,那酒我們真的不要了?」萱兒惋惜地問,花了一百兩銀子,只喝了兩小杯,也太昂貴了!

    流芳置若罔聞,天不知何時收起了好臉色,濃雲密集,陰沉欲墜。風從八面而來似乎撞成一團,吹起了檐上的飛蓬地上的泥塵,霎時間,滿城風絮紛紛亂亂。路上行人攤販四散奔逃,挑擔的趕車的倉皇地吆喝著,本來熱鬧的大街一下子冷清起來。

    「王妃,天要下大雨了,不如我們避一避?」

    流芳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逕自走上了前方的石拱橋,年深月久的青石板被歲月磨蝕出斑駁的痕跡,橋下的清河裡有一兩艘花船急急地駛過,依稀聽到吳儂軟語般的女子聲音在埋怨這天氣的多變。她的腳步稍稍一頓,此時,豆大雨點譁然而下,像是無知的仙童打翻了玉盤傾盡明珠,一顆顆快速而有力地下墜。

    來不及閃躲遮掩,發上身上便全是雨水。

    萱兒急了,連忙拉著流芳下了橋躲到一戶人家的屋檐下。

    天很黑,雨勢迅猛。緩緩的,有段埋藏甚深的記憶一點一點地浮出水面,她極不願去碰觸,然而那些片段紛至沓來,避無可避。

    心不設防,他輕易地闖進;明知道他是兄長,卻飛蛾撲火了一回,那夜大雨亦是濕了她一身的衣衫,她拍打著叢桂軒的房門,痛苦絕望得歇斯底里……他沒有死,就站在她身後,失而復得之後,本以為是一場衝破世俗不顧一切的愛戀,誰知道,這只是上天跟她開的一個玩笑。

    又或者說,是他,顧懷琛,跟她開的一個玩笑。

    猶記得他堅決果斷地馳過錦繡花城樓下的褐色馬車,沒有一絲留戀;

    猶記得他一身大紅吉服,手持酒觴眾賓簇擁之下上前敬酒;

    而如今,這般出現在她面前,所為何來?

    雨勢不減,她怔忡之際,檐前的滴水忽然為紙傘所擋。她抬頭,他正撐著傘站在她面前,傘上滴落的水點濕了他的肩背衣裾。

    琥珀色的眸子始終看著她,她迎上他的視線,笑笑說:

    「真巧,你出來辦事?這雨,下得可真突然。」

    「我是來找你的。怕你被遇淋著了。」他說,很坦白,毫無遮掩。

    他把手中的傘往前遞了遞,可是她並沒有伸手去接,只是說:

    「我等雨停了再走,這傘,還是你自己需要多一點。」

    「你身上的衣服都濕了。」他的神色開始有些冷峻。

    「這不妨事。回府後喝碗薑茶就好。」

    萱兒在一旁看著這兩人陌生而客氣的話語,一時之間弄不明白這人究竟和自己的主子有何關係,只得悶不作聲。直到儒雅的白衣男子再也無法保持自己的風度伸手準確地拉住王妃的手把她一把扯進滂沱的大雨中她才稍有反應,大聲叫道:

    「你、你究竟想把我們王妃怎麼樣?!」

    萱兒的聲音被雨聲吞沒了一大半,等她衝進了雨里,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她連王妃的影子都看不見了。

    他隱忍著的怒氣終於爆發,拉著她走在雨里,索性連手中的雨傘都隨著風放掉了。流芳閉著眼睛以避開豆大的雨點,身不由己地隨著他踉蹌地穿過幾條巷子,身子全都濕透了。他推開一扇朱色小門把掙扎的她拖了進去,她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大聲說:

    「顧懷琛!你究竟想要怎麼樣?!」

    「終於叫我的名字了嗎?你對我這般客氣,客氣到連陌生人都不如,我還以為,你已經不知道我是誰了!」懷琛盯著她,眼中儘是深深的傷痛,「顧流芳,你別給我裝傻,別裝作不知道我為什麼來陵州。兩年多了,你以為你一句嫁了人就可以抹殺掉過去嗎?你以為你可以?真可笑,我告訴你,即使你嫁了人,即使你成了鬼,我顧懷琛今天能站在你面前,就沒有打算再放開你!」

    她驚愕,震動,然後忽然被圈進了陌生的懷抱,他抱著她抱得緊緊的,仿佛千言萬語都在這樣的一個擁抱中了,不須多言。

    「兩年多了,我在北漠每一天都唯恐時間太少,怕自己不能事事綢繆妥當,怕自己不能在這兩三年內有足夠保護你的能力。你以為我不想回繁都看你?你以為我娶了公主便對你收了心?流芳,我迫不得已娶了懿蘭,可是我從未做過違背自己感情的事,你明白嗎?」

    她的腦中天人交戰,一片轟然。

    「我不懂,我不明白!」她艱難地說道,「當初不是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嗎?使君有婦,我亦有夫,涇渭分明,你又何苦執著?」

    「你還想騙我。」他眸中的激動漸漸淡化下來,他把她帶進廂房內,拿過巾帕給她拭去臉上的水珠,她不自然地搶過帕子自己胡亂地擦了一通,他輕聲說:

    「我都知道了,你和他,還不是夫妻。」

    她渾然一驚,抬眸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沒有說話,只是拿出一套衣服交到她手上,囑咐她換上,然後便走出廂房掩上了門。

    流芳換好衣服後,就呆呆地坐在床沿上。身上的衣袍過於寬大,隱隱透著一股熟悉的青糙氣息,不由得想起當初在翠峰上她濕了衣服的情景;沒多久,懷琛推門進來,手裡拿著一碗還冒著熱氣的薑茶。他坐到她身旁,把薑茶遞給她:

    「趁熱喝了它。有什麼話,喝完再說。」

    流芳喝完薑茶,淡淡地問:「傅青蘺告訴你的?」

    他不語,流芳又說:「她說的,不是真的。你誤會了,我並沒有為誰守身如玉。」或是,守心如玉。

    他目光如水,停留在她的臉上。

    「你也誤會了,我和你之間,從來不存在他,或是任何人。」

    她的心驀地一跳,他眼中有著難以掩飾的憂傷,拿過她手中的巾帕擦去她額發滴下的水滴,說:「你還記得這身衣服嗎?」

    「不記得了。」她垂下頭,避開他的手。

    她當然記得,翠峰上她不慎滑落水中,在他的竹廬里換上的就是這套衣服,衣袖上還有著洗不掉的炭痕,是她嘴饞搶著拿栗子弄髒的。

    他只是淡淡然地笑了笑,似是毫不介意,說:「你喜歡吃栗子,喜歡吃魚,明明棋藝很差,卻愈挫愈勇,總是死纏爛打別人跟你下棋。下雪的天,你手指都凍僵了還是不饒過自己,沒辦法我只好讓你多子,想著你要是贏了應該就會偃旗息鼓了,沒料到事與願違。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女子,什麼都不掩飾,喜惡都由著自己,又不知道別人心疼那凍得發僵的手指……」

    「我都忘了。」她起身,走到屋外去看著檐上滴下來的雨水。雨勢仍然很大,她對跟在她身旁的懷琛說:

    「我要走了,我的丫鬟找不到我,會急瘋的。」

    懷琛沒看她,只是看著白茫茫的雨霧,說:「你害怕了。」

    「我怕什麼?」她覺得無稽,嗤之以鼻。

    「你怕我,也怕你自己。」他說。

    「你是我哥哥,我為什麼怕你?至於我自己,有什麼好怕的?」

    「你總說你忘了過去的事,總是急著從我身邊逃開,」他俯視著她,眼神篤定,說:

    「若真的忘了一切,便應真的把我當作兄長一般看待。流芳,你做不到,以前不能,現在也不能!」

    流芳深深吸了口氣,說:「是的,我做不到。那是因為,顧懷琛,我根本就不是你的妹妹!」

    沒有想像中的震驚,他的臉上只有一閃而過的訝異。

    「你終於知道了?」他輕嘆一聲,伸手握住她的手,「如果你不是錦安太子的遺孤,而是我的妹妹,我早就不顧世俗之見把你帶走了!當時我顧慮著你一走或許就把當年的事和你的身份泄露了,會招致彰元帝的追殺,也給顧府帶來滅頂之災……既然你知道了,就應能體諒我,當初為何狠心傷了你也要娶了懿蘭……」

    錦安太子的遺孤?!

    流芳一下子懵了,隨即而來的便是震驚和疑慮。

    她本來是想告訴他,她只是異世的一縷孤魂,不是顧府阿醺。不料他卻以為她知道了事實真相!

    原來,他與她,真的半點血緣關係全無啊!

    顧懷琛見她一臉的震驚,頓時明白了她其實對這事一無所知。

    「你說的,是真的嗎?」她蒼白著臉色問。

    他伸手把她攏入懷內,喃喃地在她耳邊說:「傻丫頭,從我回繁都遇見你的那天起,就沒有一刻是把你當成妹妹看待過的。錦安太子的滅門之禍你是惟一的倖存者,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一輩子也不要讓你知道這一段過往……」

    「顧懷琛,你怎麼這麼傻!」她笑著,眼淚卻從眼角落下,「那時候,你就該告訴我的。你讓我受了多少折磨你知不知道?!」

    她總以為,他的心太寬廣,胸懷天下,所以才狠心地放棄了她;時至今日,才知道他只是為了保守這樣的一個秘密,寧願傷了她,傷了自己,湮滅了兩個人的過往,只是為了好好地珍惜她這頑桀的生命。

    他一言不發,只是把她抱得更緊了。

    在漠北,多少個日夜,他魂牽夢縈的事,不過就是像現在這樣,把她緊緊地抱著,恨不得揉進自己的血肉骨髓,再也不願她離開自己半分。

    第八十九章 曾經滄海 3

    雨漸漸小了,淅淅瀝瀝地下著,流芳和懷琛坐在廊前的木欄長椅上,聽著雨聲紛亂,看著那樹桃花被雨打得飄零。

    他把錦安太子和她的母親、顧憲之間的過往簡要地說了一遍,溫潤清朗的聲音伴著雨聲一字一句落在她的心上。事情一下子明晰起來了,她知道了他的不得已,知道了他隱忍兩年來的等待,知道了所有的傷都源於他對她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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