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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2:09:50 作者: 蘭陵笑笑生
那天,送她進來的嬤嬤丟下了掃帚抹布和一桶水,喝令她打掃未名閣後便用力地從外面鎖上了門,她不知道自己木然地坐在地上呆了有多久,只知道未名閣似乎凝結不動的空氣幾乎讓她窒息。
怎麼會這樣的?明明是她被他騙了,明明應該是她來聲討他,她來決定自己的去留,怎麼到最後竟然變成了他受傷害?還有自己,明明是滿腔憤恨,恨不得殺了他,手裡的匕首卻無法再往前刺入半分;明明是想頭也不回地離開,卻狠不下心來對他的傷置之不理……
韓王孫百里煜,原來一直在自己身邊,那個吸血鬼一般的蒼白少年,不過只是替身。
真相似乎已然清晰,但自己卻前所未有的混亂。
她呆呆地想了一天,還是茫無頭緒,像在大海里浮沉,捉不住一根蘆葦。
終於,她動了動身子,站起來拿過抹布便開始清理四周。
未名閣中擺滿了比人還要高兩個頭的書架,放滿了各種書本典籍,書架的盡頭有張小小的床榻,榻沿的朱漆已經剝落成斑駁的痕跡,一張百納被伶仃地疊成方型置於榻上。
看來,自己也只能在這小榻上睡了。
晚上,一燈如豆,昏暗的燈光里,她孤單的度過了第一個晚上。
第二日,她推開未名閣所有的朱窗,一個下午也不過是清理了一小個角落,累了在榻上休息時借著陽光,忽然看到那張百納被的左下角有人用紅線繡了一個「煜」字。
她的心一動,這張被子很薄,只能蓋到自己的腰上,莫不是只是一張小孩的百納被?小孩出生滿百日時若向百家討來碎步納成被面,在民間便有受多方祝福多福多壽的意思。這被子,難道是他的?
第三日,她把書架上的書搬下來,開始清理書架。擦去書架上的灰塵,再把書重新放好,不料有一架書放得不太穩,嘩啦一聲就從上頭掉下來,流芳只好一本本地重新收拾好。
不經意掀開一本書的書頁,竟然發現書中有不少地方被人用硃筆畫上記號,留有的硃批字跡歪扭生澀,像是小孩子書寫初成的樣子。末頁,寫著讀後的疑問,或多或少,可後來又用硃筆一一划去……
連續翻了幾本,差不多都是這個樣子。
而這日送飯來的人不是那個嬤嬤,而是小王孫百里無為。
他身旁的僕人放下飯菜就走了,百里無為手裡拿著一條毯子遞給流芳。流芳接過毯子,蹲下來扶著他的肩問:
「無為,你父王,他還好嗎?」
無為搖搖頭,流芳的心冷了半截,他抓過她的手在手心寫道:
「時睡時醒。他們不讓我見他。」
流芳放開他。吃飯時,那飯菜味同嚼蠟,無為沒有走,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她,琥珀色的眼睛流露出淡淡的擔憂。
「無為,你回去吧。」流芳對他苦澀地笑笑說,「謝謝你的毯子。」
「這兒很冷。」他寫道。
流芳一愣,拿過一本書問他:「無為,這書上的硃批是你寫的麼?」
無為搖搖頭,流芳一想也是,無為這么小,會寫字已經很了不起了,又何以有時間看這麼多的書?紙上的筆跡已經陳舊,斷然不是新近留下的。
轉眼已經五日,未名閣已經清理得差不多了。
可流芳覺得,自己快要受不了了。這裡冷清孤寂,每天夜裡昏黃的燈光下只看見自己落寞的身影,故紙堆的氣息貫穿了自己的每一個呼吸,唯有那些作滿密密麻麻批註的書與自己相伴。
不時的,她會想起那個一身黑衣的容遇,在危樓上衣袂迎風吹出一曲天籟之音的情景,眉宇間有那樣深的孤寂,原來是因為從小親見雙親離去,忍受著不為人知的痛楚……
不對,顧流芳,她心裡又響起了另一個聲音。即使他遭遇到了世間最不測最不堪的事,那與她顧流芳有什麼關係呢?難道因為這樣,他就可以一次又一次地騙她嗎?
「丫頭。」有人在身後喚她,流芳怔忡地回過頭來,愕然地見到了老韓王百里颯不知何時進了未名閣。
她站起來,向他行了一禮。
他走到她身旁坐下,他的眼中沒有責備也沒有怒氣,只是輕咳一聲說:
「顧六,這兒住得可好?」
流芳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輕輕說了聲:
「對不起。」傷了他珍愛的孫子,即使不是她故意的,她也應該對他說一聲抱歉。
老韓王抬眼望她,指指身邊的椅子讓她坐下,眯起眼睛問道:「真心的?」
她點點頭,又說:「可是,我還是很生氣。你那孫子,是個大騙子!他,應該還死不了吧?人家都說禍害遺千年。」
「哦,他騙了你什麼?」他好笑地問。
「我說了你不生氣?」
「生氣我就不來未名閣了。」他嘆息一聲,「那孩子,六歲多就離開了我,一直在你們顧府生活,從他六七歲到他十九歲,十幾年了他都不在我身邊,他變成一個什麼樣子的人其實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他望著她,和藹地笑笑,堆起的皺紋卻泄露了他苦澀的心事。
「他為什麼要冒充我表哥在顧府生活這麼多年?」她問。
「這個,讓他自己告訴你會更好。」
又是一陣沉默,流芳說:「不管理由是什麼,騙人總是不對的,尤其,欺騙人的感情,尤為惡劣!」
老韓王站起身,看著她笑了,說:
「顧六啊顧六,老韓我還以為你很聰明,我那狐狸孫子,你殺了他他的魂魄也會纏你一輩子,何必呢?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才是快意恩仇的最佳之道。」
「你狐狸孫子的智商又豈是我這樣的人能企及的?騙他,不啻於與虎謀皮!」她小聲嘀咕道。
「你怕了?」老韓王笑出聲,「原來你的無所畏懼率性而為只是裝裝樣子,敢傷他,卻不敢騙他?看來,我今日還是白忙活一場。」說著便起身要走。
「你還要關我在這裡多久?」
「才五天就很難受了?」老韓王走到門口,回頭用目光掃視未名閣一圈,然後落在流芳身上,說:
「當初我把煜兒帶回韓王府,他一個人,在這裡呆了五百多個日子。他足不出戶,每日請三位先生坐在門口,將書上記下的疑問逐一回答。忽然有一天他自己打開未名閣的大門,拿著百里氏家主的信物調走了府里的大部分暗衛。從此便離開陵州寄居在繁都學士府中……」他搖搖頭,望著流芳,「五百多個日子,你覺得,他是憑什麼熬過來的?」
流芳的心有些觸動。老韓王走了後,她竭力告訴自己,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同情誰都不能同情容遇,他太可恨了,一而再地玩著曖昧和欺騙。
尤其是,老婆孩子都能湊一桌麻將了,居然還要娶她回來填補他百里家的一塊神主牌位,其情不可憫,其心可誅!
當晚,門又開了,來的人出乎她的意料,是傅青山。
他把她帶到了一所幽深庭院,在那裡,她終於重遇故人。
那個記憶中一臉蒼白顏色下巴尖瘦形如吸血鬼一般的百里煜。昏暗的房間裡,他躺在一張榻上,眼白濁黃,雙瞳有渙散的跡象。人比兩年前更瘦了,寬大的衣袍下仿佛只有一具空空的架子,顯得形如鬼魅。
房間裡漂浮著濃濃的藥味,流芳捂著劇跳的心走出房門,幾欲嘔吐。
「他為什麼會這個樣子?」她問。
「難道王妃看不出來,他快要死了嗎?」他淡然答道,「中了天絕四毒的人,會逐漸失去知覺,看不見、聽不到,口不能言,最後連呼吸都會失去。」
流芳抬起頭,眸光犀利,「為什麼要帶我見他?」
「你刺了阿煜一刀,我以為,你真正想嫁的人是這個百里煜?又或者說,若是阿煜當初真的到了繁都當韓王世子,現在躺在榻上的人,就是他。」
流芳咬咬牙,倔強地說:「對我而言,沒有區別。」他把她騙得那樣慘,如果時光倒流,說不定她就真的就狠得下心來送他一刀。
「阿煜說,你總是喜歡說賭氣話,看來的確如此。」傅青山輕笑出聲。
「他還能活多久?」她問。
「不過十日。」
「為什麼不乾脆一刀殺了他?」她停下腳步,抬頭望著傅青山,「你們不覺得這樣苟活著太殘忍?」
「螻蟻尚且偷生,更何況,他是無為的父親,我們不想下這個手。」
此話一出,流芳驚得差些要跳起來了,只聽得傅青山又說:
「不僅如此,他還是你的表哥,容遇。像他這樣的人,只要讓他多活半日,哪怕是匍匐在你的腳下委棄尊嚴也是情願的。」
流芳驚訝萬分,傅青山似乎了解她的愕然,說:
「我們傅家從先祖開始便是百里家的醫衛,阿煜六歲多時作為世子要入繁都為質。我們帶的人不多,也很低調行事,一日天雨在茶棚遇到了也來避雨的小乞丐,不料彼時遇襲,阿煜在混亂中藏身密林,不料這小乞丐偷襲阿煜,從背後用石塊擊昏了他。他試過阿煜氣息全無,隨即搜去阿煜隨身攜帶的皇室封綬公函和信物逃逸。前來迎接世子的官員聽信了乞丐的話,便把他當作世子帶進繁都。而我們和阿煜找到了乞丐包袱中留下的信和玉佩,於是,順水推舟,他便成了學士府的容遇。」
「這小乞丐就是容遇?他為什麼不去學士府?」
「後來我們調查過,原來他家道中落,母親一度改嫁,帶著他想到繁都尋親,不料路途遙遠,半路為賊寇所劫母親橫死,他流落異地備受凌辱,飽受饑寒,甚至曾在青樓每日遭人叱罵毒打,九死一生逃出來又苦於饑寒交迫,只能當了乞丐,飄搖度日。他半個字不識,信上的內容他也無從得知,又怎麼找得到顧府?」
「原來,是他自己一手把自己推入死地。」流芳喃喃說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月靜風寒,傅青山回視流芳,淺笑道:「阿煜也有笨的時候。他打的結,他自己不會解開。」
流芳舉頭望望天上的淡白月兒,半晌不語。
第六十八章 賭局 2
五天後,流芳被送回了流雲居,靜柳軒她始終不曾踏足一步。每日只是在流雲居中散散步,和老韓王下棋,教無為畫畫。
那一場風波後,蝶飛就不見了,靈姬也再沒有回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