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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49:30 作者: 林明景
    我那時說:「先生,我們以後每年都一起過生辰和冬至,好不好?」

    他的手藏在衣袖中,捏了捏我的手掌,道:「別說每年,一輩子都陪你過。」隨後,他又壓低了聲音,勾著嘴角:「叫哥,叫一聲聽聽。」

    我只得乖乖叫他。正巧那刻,對岸有人放了煙花,燦爛地在半空中炸開。我們望著彼此眼眸中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互相笑著。

    還有一次,約是十六七歲罷,確切歲數不清楚:我發了高燒躺在家裡,先生去叫了醫生來,又說要上學校去給我請假,路上會經過糖水店,問我要不要吃糖水糰子。我當時許是燒迷糊了,扯著他一個勁地說不要,「我只要哥,我不要糖水糰子,我只要哥」。那一整日他都只好呆在家裡,陪著我,給我餵藥水和鹽粥。我睜不開眼,又怕他走了,就叫他在我旁邊做點事情,發出聲音來,好叫我安心。那種糖水糰子,現在已經沒有得買了,我確是沒要它,要了哥,所以哥現在是我的。

    這些,便是我對先生的最為清楚的回憶了。之後的幾年,渾渾噩噩的,似乎也就那麼過去了。我常常和先生擁抱,吻他的臉頰。有一年冬天,我陪先生坐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到北邊去看雪,還看了姑蘇城和餘杭的斷橋。我不信佛的,但在寒山寺的時候,我突然起興,進門將四方佛祖都虔誠拜了拜,祈求自己與先生能夠長長久久。姑蘇話喚的哥哥是「阿狗」,我如此一說,先生就笑道:「那你是什麼,阿貓嗎?我家養的貓。」

    成親,也不太記得是何時了。其實只是句玩笑話,弟妹都從大學裡出來之後,有一年,他們自作主張布置的堂。我們沒有禮服,只在袖上由小妹縫了幾處鮮紅的圖案。先生那日穿的還是平常的黑衣,但把碎發給捋上去了。他給了我一塊貼身佩著的玉,刻著個小小的「林」字。我們也沒有父母高堂、祖宗牌位,無牽無掛地在人間,於是站在大院中央,對著天地和彼此拜了三拜。就是那樣結成了。

    我曾問過先生到底為何、又是何時愛上我的,他道,早已沒有印象了。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成了習慣。回想自身,我卻也是如此。他又說,當初他自己憂慮了好久,可是後來發現我也是如此,心裡一想,一個人承受這樣的情感和由此帶來的負重,還不如兩個一起並肩,或許還能得到些許慰籍,便橫下心,豁出去了。我笑,幸好你豁出去了,不然林家就沒有嫂子啦。他道,你個小兔崽子。

    弟妹去了外省謀生,一年難得回來。我畢業四五年,也找過幾份工作,譬如到中學去做國文老師,但都做不了長久。更多時候我都是呆在家裡,幫先生做一些財務上的事情。後來由先生的朋友介紹去了出版社做編輯,偶爾寫一些東西,給先生看。先生總說我將他寫得太好了,不真實了,我說,我眼裡的先生就是這麼好的。

    第5章 1019:5

    大概就是那個時候了,接近而立之時的冬天,先生忽然咳得很厲害,像是撕扯著喉嗓。有時咳得猛了,就咳血。醫生說是天乾物燥,問先生平時咳不咳,我說咳的,只是沒有那麼厲害,那麼叫人擔憂,那醫生便說是正常的,開了幾劑清熱解火的藥。我和用人去翻食譜,天天給先生煮白蘿蔔湯喝。其實先生很挑食,但我讓他吃什麼,他都會吃。

    初春的時候,他的咳就停了。他感覺好了不少,便又繼續拼命地工作。那一兩年,先生的應酬總是很多,常常要陪一些政府的人喝到深夜。我就常佇在院門前,望著先生從街道的遠處走過來,漸漸地從黑暗中走到我面前,步履疲倦地上前,緊緊地一把摟住我,就那樣靠著我歇息了很久,才一起進屋去。從沒有人看到過我們在深夜裡的相擁。

    那年暮春,先生還帶著我去過一趟香港。我對那兒的印象已不深了,只記得先生曾在一家鋪子裡給我買過一袋國外的巧克力,綠色的,是哈密瓜味,很好吃。大陸從沒有這樣味道的東西。

    到了盛夏----三十歲的盛夏,正是最悶熱的時候,一天午睡起來,先生一邊扣著自己的衣領,摸了摸自己的下頜,對我道,這兒似乎長了個東西。我永遠記得先生那天的模樣,面上是濕漉漉的,眼睛瞧著我,眸子裡依舊是多年未變的深情。

    之後和先生去查,城裡的醫院查不出來,又到市里去。市醫院的醫生做了檢查,把先生打發出去,單獨問我,先生有沒有抽菸酗酒的習慣。我說,先生抽菸有個十多年了,這幾年應酬多,酒也喝得不少。醫生便無奈,道,果然如此。

    剛開始時,具體做了些什麼事,我記不清了,沒有印象了,匆匆地就那樣過了。我每天盯著他,不准他碰菸酒,酒會也全給他推掉了。之後又和先生清算這些年的積蓄,費了小半年時間。生意也漸漸停下了,做小了很多。原本先生是和香港人做外國生意的,全國各地的生意也做,但此刻只維持著一些大單子。之後又和先生去了一趟上海,把所有單子都處理了。我對上海沒什麼記憶,匆匆去,又匆匆回來。

    我忽地想起父親來。他才成年就去經商,年輕時賺了一筆,與母親成親,中年時就棄了生意。先生與我們的父親,又何其相像?只是父親是自願棄的,先生卻是不得不的。

    弄好了這些事情,我便陪著先生到市里治病。花費多少,我並沒有個大概,因為都是先生看帳的。只記得很貴,那種療法和藥物像吃錢的機器,幾萬元投進去,立即就沒影了。

    弟妹也常回來,說想要辭了工作過來照顧先生。先生不同意,鐵青著臉將他們趕走了,氣得一陣猛咳。穿病號服的先生依舊是好看的,因為要做治療,他把長發給剃光了,整天戴著一幅金框眼鏡,不安分,總想與我出去到江邊走一圈。在先生面前,提不得他的病,他說他怎可能有什麼病,最多過段時日,就會好了。我小時相信先生是不會受傷生病的,我總相信護在我身前的那人簡直刀槍不入、百毒不侵,可是如今我再無法相信了。

    最近這段時間,我總想去父母墳前看看,但一直找不到空當溜進去。於是我只能每天將當年與先生成親的地方、那個堂,還有先生的屋,仔仔細細地看過無數遍。聽說本家近來打算將弟妹帶回家去,重新入林家的譜。我想,那樣一來,我們家的譜上,可就只有、也僅會有我與先生二人了。並排的兩個林,下邊,一個慕和堇。

    一個好友對我說,當年先生送給我的那塊玉,是完好的、無暇的一塊「美好的玉」,後來我去瞧了字典,我的堇字,正是這個意思。但先生那時說的是,別人成親贈的是玉鐲,我是個男子,不能戴鐲,索性就給我一塊玉,貼身佩著,就貼在心口處。

    於是我又不禁念:

    我愛慕先生您啊。

    先生是哪年走的,我也已無法說清了。中間那漫長的歲月到底持續了多久,我沒有個數。我總覺得先生已經去了好久了,有時又覺得上個月才親眼看著先生下葬。我們輾轉去了好幾座城,不同的醫院,後來先生不想去了,就回家裡來。先生在外頭時,我看著他一天天地弱下去,回到城裡,他又似是精神了不少。有一天,我陪他在院門口散步,隔壁新搬來的一戶人家的孩子出來了,望著我們看。小孩子扯了扯大孩子的衣角,問:「哥,那個人是不是生病了?面色好差。」大孩子立即拍掉了他的手,嚴肅地小聲道:「閉嘴,別亂說。」我聽到了,眼淚倏地就落下來:我眼中如此特別的、獨一無二的先生,在別人眼裡,也不過是個病重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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