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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34:02 作者: 游瓷
這裡的每一座高樓、每一處庭院、乃至於每一塊青磚灰瓦,都鎖著他經年的榮辱喜怒與悲歡離合。恥辱也好,偏寵也罷,早就已經在他心裡難解難分了。
物是人非,不過如此。
方棠走進自己從前住的院子,那裡的廂房都還好端端矗立著,門上的雕花紫檀精緻如故,是他與栗延臻大婚那年栗府新修造的,如今只不過略舊了些,卻並未落上半點灰塵。
他還記得門上哪裡掉了漆,自己喝醉時縱筆龍蛇在哪裡潑上了墨點,以及他被栗延臻壓在門上纏綿親吻時,隨手抓住的海棠鏤花。
海棠……
門上居然雕的是海棠麼?他一直都知道,但從未留意過。
方棠推門進去,屋內已經被搬遷洗劫一空,此時那些熟悉的青花瓷盞、琉璃玉樽都已經盡入國庫,或許被哪個抄查的兵卒私心藏了,總之一切不復存在,一場鏡花水月。
他見房裡雖然空,卻依舊乾淨,心下便知道是栗延臻一直著人灑掃著,即便自己官居丞相後甚少回來住了。栗延臻人前恭恭敬敬地叫他丞相大人,床笫私語間又繾綣地叫他夫人,勾起探花內心深處燃燒的慾念。
方棠在自己房裡靜靜坐了許久,又轉而去了栗延臻房中。
這裡就要亂上許多,因為栗延臻平時不愛擺什麼金器銀器,連陳設都是一應從簡。方棠還曾經嘲笑過他床邊的帷帳像抹布,結果總是被一邊壓著無力起身,一邊被撞得幾乎翻下床頭,得以近距離觀察著那又丑又灰撲撲的床帳,甚至連上面的花紋都記得一清二楚。
因為沒太多可以搜刮的東西,所以被翻箱倒櫃一通之後,許多物件就亂糟糟扔在了原地。地上摔碎的甜白瓷寬口瓶是這裡唯一貴重的東西,栗延臻嫌棄這玩意兒笨重無用,要拿來養魚給他吃,被方棠極力阻止了。
方棠呆愣愣環視著屋裡的一切,忽然看到內室一角扣著翻倒的衣匣,都是栗延臻在家裡時常穿的,以前對方從不肯讓別人碰,連他自己都不行,現在都被人翻出來亂丟。他看著眼眶便熱起來,蹲下身去一件件拾起來,耐心疊好。
他疊著疊著,冷不丁瞥見下面露出白袍的一角,甚是眼熟,便伸手扯出來,發現是一件銀白的舊戰甲,似乎很久沒穿,已經皺巴巴得不成樣子。
方棠將那銀甲抖落開,一眼就看到在胸口的位置,墨跡龍飛鳳舞地斜勾了一行字,仔細看來,那居然是句詩。
——明月千萬重,送我度關山。
·
牢門外傳來鎖鏈窸窣的聲音,栗延臻從混沌的痛覺與疲憊中微微抬起頭,看到一束光從小窗外落到面前的地上,塵灰在光束里飛揚。
有人開了鎖,叮噹作響地走進來,接著就是一聲不屑又鄙夷的尖細嗓音:「栗延臻,有人來看你了,沒死就動動。」
接著那聲又極盡諂媚:「丞相大人,您怕是得快點兒,這兒髒得很,別過了濁氣給您。」
「無妨。」
栗延臻聽到熟悉的聲音,才轉過了頭看向來人,露出幾天來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丞相大人。」
方棠擺手讓獄卒出去,自己蹲下來,噘著嘴握住栗延臻的手:「怎麼不叫我夫人了。」
「我已是階下囚,如何配得上高風亮節的探花郎。」栗延臻笑笑,「聽說陛下要給你賜婚,堂堂正正娶的是當今天子的幼妹,我……臣替丞相大人高興。」
「難得栗安他們特意遞消息給你。」方棠不顧髒污,伸手揩了揩栗延臻臉上凝結的血跡,「你真的替我高興?」
栗延臻點點頭,看著他白玉似的指尖,像是怕弄髒了一般有意躲閃:「當年你委身下嫁,終是我折辱了你。其實你本該就是山間雪,是玉石明珠,如今的安排才是金玉良緣,配得上你的身份。」
方棠覺得委屈,也撐不下去,簌簌落淚道:「你不能這樣,以前我那麼不樂意你都不放過我……現在你也不能放,不能。我不要金玉良緣,我只要你,二郎。」
「我放過你了,夫人。」栗延臻眼中也有萬般不舍,但是他明白這次終究是栗氏鬥敗了。眼前這顫巍巍脆弱無極的小探花,曾經是他用滔天權勢霸占來的一己私慾,如今都要還回去,連著自己的心一起,乾乾淨淨、半點不留。
方棠拽起他的手,輕輕貼到自己臉上,顫聲說:「我問你,你何時心裡有我的?」
栗延臻目光動了動,說:「大概是相處下來那些年,你實在是讓人喜歡得很,我才想多疼疼你的。」
方棠笑了一聲:「你在騙我,你又在騙我,栗延臻。我看到了,你的戰甲上有我寫的詩,那戰甲你很久不穿了,自我與你成親之後也從未見你穿過,但上面怎麼會有我寫的詩——你為什麼要留著這個?」
栗延臻沉默了一下:「你看到了?」
「我都看到了。」方棠點頭,「你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栗延臻很自嘲地笑了笑,終於是認輸了:「那首詩是先帝賜婚那天,你醉酒闖上殿在我身上寫的,我一直是一廂情願當做是你寫給我定情的,怕你知道之後覺得可笑,卻又捨不得洗掉你的墨寶,便一直收著了沒穿。」
「所以,所以你……」方棠覺得自己五臟六腑都在抖,「你從那個時候……」
栗延臻點點頭,說道:「我對你動心,始於那日殿上初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