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頁
2023-09-26 21:34:02 作者: 游瓷
方棠正在瓷盅中輕捻棋子的手指微微僵了一下,他知道皇帝此刻正在看著他,因而他並沒有抬頭,暗自沉穩著心神,盡力不讓皇帝看出自己片刻的心神不寧。
「栗氏平定西北有功,日後論功行賞,朕必不會吝嗇。」皇帝接著道,「只是眼下褚陽公與燕幽侯尚在西北未歸,只有臨碣侯在京中,朕若是要賞,主功卻不在,倒是左右不便。」
方棠主動起身,到皇帝面前彎下腰,十分恭肅地說:「陛下,臣知褚陽公父子征戰有功,可先帝在時,他父子三人已是封無可封、位極人臣了,若再要加官進爵,怕是有震主之嫌。臣雖不才,但斗膽向陛下請一道旨,請只封褚陽公父子土地金銀、車馬僕從,莫要再加封官爵了。」
「哦?」皇帝丟下手中的棋子,將滿盤棋打得散亂,「丞相不是一向講求賞罰分明的麼?今日怎的要求朕不要加封有功之臣?朕深覺不妥,若有功不賞、有過不罰,便難以安朝野、服人心,亦有損人君聖主之道。」
「陛下……」
方棠覺得自己聲音開始發顫,出了一身冷汗,但還是堅持說下去:「栗氏不能再封了,古來人臣若往上越過君主,便是悖逆人倫,栗氏也斷斷不敢居功而有此心。」
「丞相怎就知道栗氏無此心呢?」
一枚棋子重重落在瓷盅里,方棠一驚,抬眼看著皇帝。只見座上天子臉色已然是陰惻沉沉,氤氳著殺伐果決的狠厲。
「丞相所言極有道理。」皇帝勾起嘴角,微笑道,「若栗氏一心忠於我大渠,便必然不會在意官爵封賞。丞相今日回去,儘快替朕擬一道旨意,讓褚陽公燕幽侯儘快回京,連同臨碣侯手下兵馬一併先交予殿前都指揮使掌管,朕要一睹西北虎狼驍騎營的風貌。」
「陛下的意思是……」方棠瞳孔微張,愕然道。
不過半晌他便轉換了神色,順從地俯首道:「臣明白了,臣先告退。」
皇帝將目光重新移回棋盤上,擺了擺手。
方棠走出昭明殿時,嬋松一個人在外面等著。料峭春寒的涼意還未散盡,他邁出殿門的那刻,眼前忽然眩暈了一下,踉蹌幾步,好在被嬋松及時扶住。
「少爺,沒事吧?」嬋松擔憂道。
方棠搖了搖頭,鬆開嬋松的手,慢慢走下殿前的漢白玉石階。
「嬋松,」他開口,聲音沙啞,「陛下是要奪栗家的權,你可看出來了?」
嬋松點頭:「奴婢明白。」
方棠又長嘆道:「奪權……若栗家交了權,他還能活嗎。」
不是詢問,亦不是猜測,而是憂慮。他回過頭,迎著春日裡暖融的日光,看向閃耀著金箔光華的大殿頂端。
那大殿之上的盤龍,終於要動了。
暖閣中,皇帝一人仍在對弈。他看著棋盤上亂作一團的黑白子,緩緩將黑子放在空缺的天元之位。
「方才丞相出去時,是不是咳了兩聲?」他問道。
內侍長點點頭:「奴才也聽到了。」
皇帝嗯了一聲,又道:「拿朕明日要硃批發回西北的摺子來。既然丞相抱恙,那燕幽侯畢竟與他伉儷情深,合該是要知道的。」
「是,陛下。」
·
栗延臻跳下馬,匆匆走到府門前。聞修寧正迎上來,對他道:「少公子,少夫人不在府上,前日就回丞相府住著了,這會兒應該在宮裡。」
「這些天少夫人常往宮裡去?」栗延臻皺眉道,「是陛下傳召?」
聞修寧點頭:「是,陛下每每令貼身內侍出宮傳召,旁人不得近前。不上朝時,少夫人總是晨起入宮,傍晚才回相府。」
栗延臻沉思片刻,將馬韁繩交給聞修寧,說道:「我此次回京是替兄長留駐,他此前便已出城,帶了七萬兵馬。我原本要先去看少夫人,但父親要我整頓大營,必得待安頓好四大營的軍士之後再做其他。若少夫人回來,你須與他說清楚。」
「少公子放心,屬下一定照辦。」
栗延臻換了匹戰馬便立時出城,四大營就在城外駐紮,京中還有栗氏本家駐守的親兵,如此內外一應和,即便是天降神兵也難以撼動栗氏分毫。
這便是栗蒼一向講究的平衡與掣肘,他知道天子心中所想,故而兵權在握,從不懈怠。
只是直到他傍晚回府,也沒見方棠的影子。平日他收兵回京,方棠必定是早就在城門外等著了,即便當時無暇相迎,之後也一定會來見他。
「少夫人未曾來過?」栗延臻愣道。
聞修寧神色有些為難:「我去的時候碰上嬋松出來買東西,她說少夫人從宮裡回來便直接回了丞相府,並沒提少公子回京的事……」
「我先前在家書中已經告知他,他不會不知道。」栗延臻有些遲疑道,「陛下提到他身子抱恙,可好些了?」
聞修寧搖頭:「屬下不知,嬋松姑娘也不曾提起您與少夫人相見之事。」
栗延臻沉默了許久,回想之前方棠的家書中是否有什麼異樣之處,卻一無所獲。
他讓聞修寧先下去,自己明日再去看方棠。
深夜的栗府燈火闌珊,後院的蟲鳴被微風吹散,遠近恍惚。栗延臻的書房還亮著燭火,他靠在書案後,正挑燈看著一月前方棠給他去的家書。
隨家書一起寄到西北的,還有一幅方棠親手寫的字,上書「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寫得認真,筆畫遒勁飄逸,落筆時心中似乎有悵然和喜悅交雜。栗延臻再不懂金石字畫,卻也一眼看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