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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34:02 作者: 游瓷
幾日後皇帝召集百官午朝,宣布了六部官員任免調動,將一些舊臣貶斥為地方刺史郡守。朝堂幾乎被重新換血了一番,上位者全是皇帝親信的心腹,而東宮等人的故舊餘黨,即便依附稱臣,也免不了遭到貶斥的命運。
這些旨意都要從方棠手中過一遍,美其名曰過問丞相,其實是將百官的怨恨都轉移到了他一個人身上,升官發財則是皇恩,但凡貶職降位,便全歸咎於方棠。
故太子太保,同時也是前太子妃的父親,原本救女心切,與皇帝虛與委蛇了許久,此時已然忍無可忍,跳出來將皇帝罵得狗血淋頭。
這位三朝老臣、先皇進士含淚泣血,以畢生之所學將對方罵成了千古難逢之亂臣賊子,害得皇室蒙羞、宗廟祖訓盡毀,人人得而誅之,罵得痛快淋漓、驚天動地,滿殿的人都聽得目瞪口呆。
皇帝抬手阻止了要衝過去抓人的御前侍衛,冷笑著靜靜聽他罵完,問:「還有麼?朕不怕聽這些咒罵,只怕在心裡咒罵朕的人,口蜜腹劍,卻依舊與朕笑臉相迎。」
「我只恨先帝星去當晚,我沒有浴血殺賊、以身殉國!」老太保怒罵道,「先帝!臣不能為您匡扶社稷,枉食俸祿,九泉之下愧對先皇列祖!臣今日願以死謝罪!」
他說完就飛快地摘掉了紗帽,朝著大殿上的鎏金九龍柱一頭撞過去,頓時血濺五步,殿宇震惶。
皇帝這才雲淡風輕地擺了擺手:「拖下去。」
老太保的屍身被侍衛拖下了殿,長長的血痕一直延伸到白玉石階上,見者皆是觸目驚心。
「朕前幾日聽聞,御史台有史官修撰本朝國史,將朕鋤奸討逆之事盡數詳載。」皇帝說道,「朕求賢若渴,若真有此等忠堅之士,諸位愛卿定要引薦。」
方棠一驚,想到在御史台負責修編國史的只有一人,便是他初拜御史台時共事過的右僉都御史莊僎玉,兼修天子起居注。此人與方棠年紀相仿,曾以前朝太史公為史官之首,為官剛正清廉,與蒙易是同一種人。
此時莊僎玉就坐在大殿幕簾後的史官台上,奮筆疾書地記載著朝堂之上君臣間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
莊僎玉寫下最後一個字,起身理了理官服,不疾不徐地走上殿來,對著皇帝跪拜下去:「臣御史莊僎玉,叩見吾皇。」
「愛卿平身。」皇帝抬了抬手,眼神示意內侍官過去將他剛才所寫的起居注拿來。
莊僎玉起身,靜靜立在殿下,等皇帝翻閱那捲墨跡未乾的起居注。
皇帝看罷,臉色終於沒有先前那樣氣定神閒了,將起居注往莊僎玉面前一丟,冷聲道:「愛卿果真董狐直筆,堪為良史之才,將朕是如何誅殺太子與大臣之事所述詳盡清楚,唯恐後人不知朕生平功績,是嗎?」
「臣為史官,在其位則謀其職,唯直書工筆,以報先帝恩遇。」莊僎玉從容道。
「很好,原來先帝替朕拔擢了這麼多忠臣志士,倒是朕差點枉費了。」皇帝道,「只是這起居註記載太過詳盡,若是為後世有心之人援引編排,朕豈不是要背負千古罵名了?這樣,你下去將之前所寫稍加潤色,之後再呈給朕看。」
莊僎玉面不改色道:「史官落筆,便無可改。」
皇帝「哦?」了一聲,抬眼瞧著他,「那就是說,若朕要你改,你也不改?」
「臣有筆為刀,頭顱可斷,筆不可斷。」莊僎玉頷首道,「若陛下執意要改,便將臣殺死,另尋他人吧。」
皇帝點點頭,目光又恢復了冷靜:「好,那朕就成全你和你手中的刀,今日血濺青史,也算萬古留名了。」
他眼神示意栗安,後者拱手領命,從腰上抽出刀來,大步逼近莊僎玉:「莊大人,請吧!」
莊僎玉整頓衣冠,被幾個侍衛拖下殿去,卻仍執著地回頭衝著皇帝高聲道:「陛下!以史為鑑可明利害得失,您今日所為,罔顧君臣父子倫常,殘害兄弟手足,囚禁嫡母,斬殺史官,戕害忠良,來日才要被萬世唾罵!陛下不要執迷,您不聽逆耳忠言,終會禍國殃民、釀成大禍的!」
他被丟出了殿外,眾臣只聽殿外刀刃揮舞聲響起,接著咔嚓一聲,這位史官的呼喊戛然而止,殿中卻似乎仍有餘音繞樑,振聾發聵。
方棠面如土色地看著龍椅上以天子之威大行屠殺的皇帝,只覺得渾身血液倒流,身上丞相袍服與手中象牙芴冷得刺骨。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站在這裡是為何,看著昔日同僚一個個赴死,他自己坐在這個位置上,卻一個都救不得。
散朝之後,栗延臻看著方棠臉色不好,就問要不要叫御醫來看看。他搖搖頭,抓住栗延臻的袖子,說:「回我府上,陪我說說話。」
方棠一進府門,就擺手讓嬋松關門,然後快步走進院子裡,忽然覺得眼前一陣頭暈目眩,他踉蹌著扶住院中的柳樹,痛苦地躬下身嘔吐起來。
「快去給少夫人拿些水來。」栗延臻跑過去扶起方棠,回頭沖聞修寧吩咐道,「叫宮中御醫來,快!」
「不要……叫御醫。」方棠沙啞道,「去叫大夫來便好,不要驚動宮中。」
御醫豈是尋常臣子說叫就叫得動的,如今也只有兩朝權臣栗氏父子敢如此僭越。
然而自新帝登基以來已有月余,方棠將這位新君的暴虐與野心盡收眼底,即便不言,他也知道皇帝對栗蒼父子數年的跋扈恨之入骨,怕是來日得到機會,會一舉根除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