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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36 作者: 張悅然
「毛毛你可真能幹。現在像你這樣會做飯的年輕人很少了。別說年輕人,就是我,做得也沒你好。」
「哪能啊,楊先生常誇你能幹,里外都能獨當一面。」
「我原來還行,現在很少做飯,退步啦。小萌住校,老楊在外面有應酬。我常常都是一個人吃,就湊合一下,懶得忙活。」
「嗯,一個人的飯最難燒了。」毛毛戴上手套把蒸鍋端下來,放上白瓷砂鍋:
「就剩青菜和湯了。」
「是誰教你做飯的,媽媽嗎?」
「沒人教我。我上小學的時候就開始自己燒飯了,那時候媽媽忙,我得自己把肚子餵飽。」
「你爸爸呢?」
「他們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我跟著我媽媽。」
「哦。從小就獨立,怪不得那麼能幹。我還常聽老楊說,你陪他出去應酬,常常幫他擋酒。那些人喝起酒來,很瘋的,真是難為你了。」
◎七點零一分(5)
「怎麼會?楊老師待我很好。要是給其他人當助理,可能也就是開開車,列印一下文件,不會像跟著楊老師這樣,很多工作都讓我來做,他脾氣很好,特別有耐心,我不懂的他都教給我,我學了很多東西。」
「那就好。你家在外地,常來玩,把這裡當成是自己的家。」
「嗯,我常來給阿姨燒飯吃。」
「好啊,順便也給小萌輔導一下功課,他數學不好。」
「沒問題。」毛毛嘴上說著,心裡很絕望,這份工作簡直就是把他們全家都服侍得舒舒服服。
惠珍從抽屜里拿出碗筷,走出去。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毛毛關了廚房裡的窗戶,靠在門邊剝蒜,隔了一會兒,就聽到客廳里惠珍正說:
「毛毛這孩子,長得又帥,人也懂事,還會做飯,真不錯。可惜是單親家庭。」
「單親家庭怎麼了?」老楊問。
「唉,單親家庭的孩子,多少還是會有些陰影。我本來是想把他介紹給梅妍的。」
「梅妍姐姐長得那麼丑,脾氣又壞,毛毛才看不上呢。」小萌頭也不抬地說。
「但是她的家世好,娶了她毛毛絕對不會吃虧。」惠珍說。
毛毛覺得這好像是在說她和楊澎。但在惠珍身上,卻已經絲毫感覺不到家世好的影跡,被關在這房子裡幾十年,不知外面是什麼光景。
「別那麼多事,瞎操心。」這時,楊澎說。
惠珍不說話了,客廳里只有遊戲機里的一片廝殺聲,小萌在打遊戲機。在毛毛面前,那個男孩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先前讓毛毛給他倒水,那語氣儼然像個少爺。可是他看起來,真是一點都不機靈,也許是因為太胖了,在學校里必是常常受到同學的捉弄。
毛毛端著兩個盤子走出來。蒸鱸魚和白切雞,又一趟,端出的是大碗盛的冬筍紅燒肉和一個綠油油的芥蘭。最後還有用白瓷砂鍋燉的蓴菜銀魚羹。
「毛毛你辛苦了,快坐下。」惠珍說。
「阿姨,我來。」毛毛搶著給大家盛米飯。
「給我少盛一點。晚上不能吃這麼多,吃完也不活動,肚子上都是肉。」
「小萌,吃飯了。」惠珍不耐煩地喊他。小萌半張著嘴,還在搏殺。毛毛看著他那雙豬蹄狀的胖手飛快地按鍵盤,覺得很滑稽。
惠珍奪下小萌手裡的遊戲機,把碩大的一碗米飯遞給他。大家開始吃飯。
「紅燒肉真好吃。」惠珍吃了一塊,給小萌夾了一塊。
「吃點菜,別總吃肉。」 男人夾了兩根芥蘭給惠珍,一隻胳膊橫亘在前面,遮了她的眼,同時,他伸出舌頭,向對面的毛毛做了一個舔舐的動作。
「你們家真熱。」毛毛解開一顆襯衫紐扣,一徑開到胸前,露出幾根胸毛。
6.
老人坐在藤椅上,窗戶敞開,雨水飄進來,打濕了他的駝背。他看著那隻擺鐘,面對面,離得很近。指針落在七點上。他手裡抱著一隻收音機,還要等一個小時,那個講道的節目才開始。信號很差,他常常只能聽到嗡嗡刺耳的聲音,間隔許久,牧師才迸發出幾個詞。主耶穌,聖靈,榮耀。不過沒關係,他聽清楚了,也很快會忘記。他的健忘症越來越厲害,忘記了女婿,兒媳婦以及孫子的名字,記不清住在幾門幾號。所以他不出門,也儘量不開口喚他們。
他已經不去每周日的講經會了。本來是和樓下的老王一起去的,老王的女兒有車,可以接送他們,但是老王死了,現在每天保留的一件事,就是八點鐘開始的廣播節目。節目什麼時候開始,什麼時候結束,他都不確定,只是懂得八點鐘的時候撥一下那個鈕,一直聽它嗡嗡嗡,直到女兒走過來,對他說,該睡覺了。
棟棟出來看過他好幾次,從他身前一閃而過,一會兒又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老人弄不清楚,只覺得今天很熱鬧。棟棟也在看著那隻鍾。七點鐘。他的傑作,他成功地運用物理課學習的知識,打開後蓋,剪斷了發條。那隻幾十年來一直繃緊的單擺終於鬆弛下來。
「明明,現在幾點了?」今天的時間過得太慢,老人有些遲疑。
「我是棟棟,不是明明。七點鐘。」棟棟一晃而過。
老人端起杯子,咽了一口冷茶。繼續等。窗外的雨越來越大。
「明明,現在幾點了?」棟棟再一次走出來的時候,老人問。
「七點零一分。」棟棟這次沒有糾正他,遊戲的新鮮感過去了,他從冰箱裡拿了一隻蛋筒冰淇淋,返回房間。
老人再次凝視那隻鍾,指針執拗地指在七上。那麼久,卻只是過去了一分鐘。在漫長的等待里,渾濁的內心閃過一道明亮的恐懼。耶穌拋棄了他。
在無數次凝視那隻鍾,無數次失望後,老人合上沉重的眼皮。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一點點縮小,蜷曲著,粘滯的時間將他層層裹住,像是在打包一隻運往遠方的行李。
從沒有任何時刻像那一天,我急迫地渴望被看見,把身體上每一顆難看的疥瘡深嵌在別人的記憶里。
◎爛化(1)
文/韓麗珠
爛化,二千年中期,第九城的居民普遍經歷的生長過程,爛化程度、方式因人而異。關於爛化,存留下來的數據少之又少,只有中央監察系統搜尋得來的電郵偶有提及當時居民的爛化情況。
「日 期:2004年7月30日
寄件者:游游(
[email protected]">c
[email protected])
主 題:皮膚和疥瘡
收件者:由由(
[email protected]">y
[email protected])
由由:
自從你的膝蓋擦破了一塊皮,一切便開始了。血肉暴露在空氣中。你會認為這只是尋常的意外,就像飛蟻撞向眼球,眼睛因而瞎悼是難以置信的事。
我感到一種安穩的快樂,如果沒有人能逃離這種狀況,我們即使不幸也並不孤單。
你的生命始於你的膝蓋擦破了一塊皮,鮮紅的血泡慢慢地冒出來,就像你的姨姨油油,肚臍中央長出帶黴菌的青苔,才從長久的沉睡中甦醒過來;或你的外祖母游游,三根指頭脫落之後,重新學習生活的技能;或我,這個把你生產的人,臉頰上長出第一塊疥瘡後,空氣的味道便甜膩,使人常常湧起嘔吐的衝動。
那塊擦破了的皮不會隨著時間過去而癒合,破損的範圍漸漸擴大,完好的皮膚像無用的碎屑那樣掉落,你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任何事物都令你感到腥濕和疼痛,微風吹過,上面有尖小的芒刺。
他們陸續走進你的房間,看望你,看著你的目光泄露了一種像是發現死者的驚訝,你知道他們不會再來,而他們確實在你的生活中消失。
「不要問為什麼,這是使人倒運的問句。」那顆疥瘡長在我的臉上多月之後,你的外祖母游游便禁止我向任何人查詢關於疥瘡的事。她甚至不許我提及疥瘡漸漸蔓延至鼻子,使我的臉部中央有一大片呈紫色的囊腫。我曾經大聲地抗議,那不是我故意惦著疥瘡的結果,而是火炙般的癢痛使我常常想起疥瘡的存在,也使我經常感到沒有原因的慚愧。那種難奈的愧疚,使我無法在危急關頭拔腿逃走,尤其是那些售賣化妝品的女郎,擋在我身前,盯著我臉上的疥瘡,以專科醫生的口吻堅定地說出:「我的產品能治癒這種疥瘡。」我轉過身子,另一個穿著相同制服的女郎攔在我身前,我背向她,又有另一個女郎笑起來。
新生的疥瘡爬向我左耳時,我看清楚他的臉,有一種難解的灰白色,覆蓋著他的眼睛和嘴唇,最初我以為是疥瘡影響了我的視力,但他始終沒有掩飾經常投向窗外的視線。「是室內的空氣過分悶熱了。」我總是及時說出這句話,並把屋內所有的窗戶都打開,可是他的臉色仍然那麼蒼白,而且他說:「我還是想,出外走走。」我只能看著他慢慢地穿上黑色的皮鞋,打開門,頭也沒回便走到我看不見的地方。
我一直在假想,要是我和他能離開這所房子,就像以往的562天那樣,牽著手乘搭這城市最新通行的列車,站在最高的建築物頂層拍照,或只是在兇猛的陽光下漫無目的地向前走,目光在迅速變化的街景停留,最後完全忘了看見過甚麼,晚上回到陌生的酒店入夢,面前的路就會不斷向前伸延,只要我們不曾看透對方的臉。
可是疥瘡在我的臉和身體不止息地滋長,我無法再次站在紫外光之下,室外的溫差刺痛我的皮膚。疥瘡在我的身體冒出來,我便無法離開房子,房子彷佛成了我的另一塊皮,於是我想起那頭已去世多時的龜。
◎爛化(2)
你的外祖母游游禁止我向任何人提及疥瘡使我失去的金錢及其它(要是疥瘡從沒有冒出我的皮膚表面,我必會在那交通黑點附近的時裝店工作直至老去。每賣出一件襯衣,便得到百分之五的佣金,我的銀行戶口必定累積了十倍的財富),即使我只是對著鏡子喃喃自語。
「為甚麼你要抱怨呢?」你的外祖母游遊說:「世上有太多的人過得比你更苦,你沒有說任何話的資格。」她還建議,我把所有的苦努力地吃下去,並以吃下那一年第九城豐收的榴槤和苦瓜為目標。而誰都知道這兩種都是你的外祖母最喜歡的食物。
我無法使你完全明白,這所老舊的房子如何在新陳代謝的過程中成了我無法割捨的新皮(但這樣的一天終必會臨到你頭上因此你最好要知道),我的頭臉、頸項和雙手布滿疥瘡的那個夏天,我甚至不敢把頭伸出窗口。家裡的冰箱堆滿了你的祖母游游買來的苦瓜和榴槤,我失去了上街的勇氣,以及選擇食物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