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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36 作者: 張悅然
那些燈箱上的廣告,那麼耀眼,在傍晚如織的人流里,又顯得那麼寂寞,在騎車經過它們的那些瞬間,它們看起來就像是我的背景,我的幕布,我看著車兜裡面兩棵奄奄一息的青菜,我想,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不想再要逃避更多,而我想也許我可以愛更多
◎小謊移情
文/徐周周
記得在《老友記》里有一集,講菲比的媽媽在菲比小時候總是陪她一起看動畫片,而當那些殘忍的鏡頭就快要出現的時候,媽媽總是及時地把電視機關掉,於是菲比從來不知道那些狗或者那隻兔子,最後其實是死了,她總是以為那是個歡樂的故事,直到徹底成年以後才發現一切的真相,很多故事都沒有happy ending,很多歡樂到了最後其實都是殘酷,只是她被隱瞞在了那個歡樂的謊言裡,很多年來,都以為這個世界如此美好。於是若干年後,知道了真想的菲比在陪伴朋友的兒子看動畫片的時候,也在最後的關頭把電視機給關掉了,告訴懵懂的小孩,電視機裡面的小人兒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我相信這些謊言是出於愛的,而且當很多很多年後,當謊言被戳穿的時候,心裡感受到的還是愛,淡悠悠的愛,持續不斷的愛,溫暖的愛,無以倫比的愛。
我小的時候,在一本小人書上看到一個連環畫,大概講的是一個女孩子給奶奶剝橘子吃,但是奶奶總是想把橘子省下來給孩子吃,總是拒絕孩子的好意,看到這兒我不由地想要唏噓孔融讓梨的故事與家長們實際的操作實在還是有些差距的,他們總是「騙」小孩相信把東西讓給大人吃是正確的,但是自己卻往往把好的東西依舊留給孩子吃。後來女孩想出一個很好的辦法,她說了一個小謊,她對奶奶說,這個橘子不好吃,很酸,奶奶說是嗎,那我吃吃看,奶奶吃完以後發現橘子很甜,每一片都是甜的。
後來我也仿效過同樣的謊言,把同樣的橘子給媽媽吃,果然這個謊言靈驗得不得了,每次都騙得媽媽把最甜的橘子吃掉了。現在我也會使用相同的伎倆,媽媽喜歡吃大閘蟹,於是秋天,飯桌上擺著那些肥美的大閘蟹的時候,我就會說,大閘蟹有什麼好吃的,哄得媽媽把擺在我面前的那隻也一起吃掉了。也許奶奶和媽媽們都知道我們是在騙她們,但是她們不會戳穿我們的謊話。總之這一類的謊話,過去好像有個說法叫作「善意的謊言」,但是現在我更願意稱它們為「浪漫的謊言」,真的,因為要把愛施加給對方而說的謊話,也許真的是世界上最浪漫的愛之一。
所以我想,或許有的時候,謊言的出發點真的是好,是與愛有關的,無法否認就是有這樣一種謊言,高於其他謊言而存在著,它使得謊言變得不那麼糟糕,並且還儘量使它美好些,儘管這需要花費一些力氣,再去挖掘一些愛,浪漫的謊言的題材,但是這並不能掩蓋這個浪漫的事實─你看到或者聽到一些假話,甚至因此而感受到過愛。這或許比那些直截了當的愛更能夠指到你心裡去吧。
有一年,我在同學家里過聖誕節,那時候年紀還小,爸爸一定要來接我,我說不要,他說那好,你自己好好玩,但是等我半夜三更跟幾個同學一起玩好出門的時候,卻看到爸爸正在樓梯拐角處站著等我,他還是來了,卻也不告訴我,怕我掃興,就自己在冰冰冷的通風口抽菸,看到我出來了,他說,不好意思,爸爸本來想上來找你的,後來樓梯太黑了,我不小心把腳扭了。如果他告訴我他在等我的話,我就不會玩到那麼晚出來,他的謊話本來是想讓我玩得開心點兒,但是卻讓我覺得心臟很痛,後來我用自行車馱著爸爸回家,這是我第一次馱爸爸,他並沒有我想像中那麼高大和沉重,於是那天,我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男人。大概是因為那份愛,指到我心裡去了,就變成了一種成長的催化劑。
而後來,我卻也因為愛而做過蠢事,那時我有一個女朋友,然後又愛上了另一個女孩,另一個女孩住在過去法租界的老房子裡,家門口就是被梧桐樹覆蓋住的小馬路,我常常在下午去找她,看一部電影,吃完晚飯後就去她家門口的馬路上走走,我文藝青年的細胞發作,讓我覺得這樣很浪漫,雖然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愛,但是我知道我已經不再愛我的女朋友了。我沒有告訴我的女朋友,因為那時候她要準備一門很難很難的考試,她要出國念書,我想等她考試結束後再告訴她,而那段時間裡我也沒有見她,我跟她說,她應該好好念書,我們應該少見面,等到考試結束後,我們再見面,其實我心裡知道,等到考試結束後我也不會與她見面,我不希望她的希望破滅,我安慰自己說,出國讀書對她來說,是一個比我這個男朋友更大的希望。
現在我想,這種謊話不是出於愛,而是出於已經沒有了愛,沒有了愛就會想要逃避,而不是給與。最後我沒有得到好的結果,她們果然都全部離開了我,我在陪另一個女孩逛宜家的時候碰到了女朋友,而這並沒有讓她考試考得不好,她還是考到高分,然後出國了,所以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籍著愛而找的藉口,而愛的謊話不是逃避的謊話,不是畏懼和退縮的謊話,愛的謊話是令自己受到傷害,不是保護自己的懦弱。
寫到這兒的時候,我覺得我應該糙糙地結束這些話,因為那些與愛有關的謊言,還有太多的可以羅列出來,但是它們現在都還是秘密,我不能夠把那些說過的謊,在當事人還不知道的情況下,說出來,也許他們會傷心和難過,因為事實不如他們想得那麼美妙,我不能告訴很多人,事情的結局不是happy ending,我希望能夠讓他們像可愛的菲比?布菲一樣,單純地想著美好的事情,唱一唱《Smelly Cat》,說一些笑話,我喜歡看到他們這個樣子,就好像我也希望自己不要看到污水橫流的世界的那一面,有的時候我知道這個世界或許就是一個很大的,出於愛的謊言,我知道,而我不要去戳穿這個謊言,因為我需要更多一些的快樂和平靜,我願意被蒙蔽,這沒有什麼。
我不想再要逃避更多,而我想也許我可以愛更多,或許說一些謊話,或許不說。
那些從童年,少年,青春期遺留下來的忐忑,驚慌,恐懼迭加在一起,生活變成了一隻千瘡百孔的謊話。
◎縮不回去的鼻子(1)
文/陶之湘
小時候我還住在上海一條老鼠成災的弄堂里,有個好朋友,我們每個不用上課的星期六下午都會在一塊玩。那時候我大概就已經是一隻撒謊精了,我的爸爸媽媽常常會從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翻出些被我藏起來的東西,比如說在沙發罩子底下,一份沒有簽名的試卷,上面的分數也說不上有多差,或許是一次數學考了94分,而對他們來說94分就是滅頂之災,就是萬劫不復,就是以後考不上市重點的中學,也考不上市重點的大學。有的時候也會是在衣櫥里,或者是一隻很久不用的舊書包里,那時候我跟爸爸媽媽擠在大概20平米的房間裡,能夠藏東西的地方其實都缺乏想像力,無非是一些fèngfèng隙隙,容易被發現,容易被揭穿。
有一次,我把一本沒有簽過名的作業本放在我那個好朋友的家裡,大概是因為作業本上沒有全部得到「優」,而得到了一個「中等」,現在想起來或許會覺得很不可思議,一個用紅色原子筆寫著的「中等」居然就能夠折磨我那麼長的時間。我對爸爸說謊,說最近都沒有需要簽名的作業本,時間久了,拖不過去,謊言被戳穿了。
那天清晨天還蒙蒙亮,爸爸帶著我去好朋友家裡拿那本作業本,我敲了很久的房門,聽到她媽媽的抱怨聲,她出來開門,把本子交給我,我希望不要帶給她麻煩,但是其實她的媽媽根本就沒有追問她,因為當房門被關上後,我聽到裡面傳來她們母女倆的歡笑聲,她跟我說過,她跟她的媽媽之間沒有秘密,我覺得這真好,因為秘密折磨人。往外走的時候,她家養的一隻貓盤踞在樓梯上,一動不動,我一直害怕她家的貓,但是此刻也不好意思再反折叫她出來趕走貓,就只能蹲在樓梯口,看著那隻貓,聽著房間裡她們竊竊的交談聲,想著在外面等待的爸爸,覺得無比絕望。
於是在小的時候就知道,所有的謊言都是需要承擔後果的,比如說要面對別人的失望,要揣著秘密獨自度過無數個夜晚,要承受謊言被戳穿前的忐忑,要用一個謊言去彌補另一個謊言,永遠沒有盡頭,永遠不會結束,就好像那只在樓梯口睡覺的貓,我怎麼也跨不過去,只好默默等朋友和她的媽媽起床了,驚訝地看到我,竟然還蹲在那兒。
但是最可怕的大概還是要向別人坦白謊言的那些時刻。童年時代,我的爸爸經常要被叫到學校裡面去見班主任,為了各種我曾經胡亂信口就說過的謊言。有時候爸爸下班回家時的心情很好,他去西餐店買來我愛吃的土豆色拉,或者用牛皮紙包著的哈爾濱香腸,包里還放著一兩盒打算晚上全家人一起看的錄像帶,警匪片。而這是最令我感到恐懼的,因為我知道他的好心情並不會持續太久,我就是那個該死的毀壞者,我會把眼前一切的美好都毀了,於是只能耐心等待,等待一個好的時間。
家裡那時候的鐘是一台三五牌的石英鐘,我永遠記得它棕黃色的鐘面,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沒有人看得到我的揪心,我為時間的流逝而感到哀婉,希望永遠都停留在那些美好安靜的時刻,沒有謊言,沒有坦白,
常常我要等到爸爸去洗腳的時候,才吞吞吐吐地坦白,他洗腳的時候標誌著這一天就快要結束了,我也快要失去最後的機會了,他搬把凳子坐在公用的廚房裡,我就悄悄地站到他的身後,後來只要我在這種時候站到他的身後,他就知道我又要對他宣布一個噩耗,這些往事在成年後都被他屢次當作趣事來提起,卻不知道我當時是懷著一種如何絕望和哀痛的心情站在他的身後,看著他藍色牛仔布的襯衫,挽起來的褲子,他本來可以去睡個溫暖的覺,現在卻突然皺起了眉頭來,他聽我說話,嘆氣,發火,直到洗腳水漸漸變涼,大抵就跟我那時的心臟一樣,漸漸變涼。
◎縮不回去的鼻子(2)
我撒那些彌天小謊的初衷是,不願意讓他們失望,但是最後他們對我的失望比原先要放大很多倍,爸爸有時候為了教育我,會把我的紅領巾取下來,說你覺得你配戴這根紅領巾麼,這話說得就跟老師們在領操台上發言時說的一樣,可是我並不在乎紅領巾,我可以把紅領巾取下來還給老師們,只要我能夠不再讓爸爸失望。
我幻想過很多次那種親密無間的家長與孩子的關係,什麼話都可以說,收到的情書可以拿出來一起看,差的成績單無非是在腦門上被敲幾個麻栗子,長大後他們也討論新交的男朋友,甚至他們的媽媽會告訴他們性生活和諧的重要性,這些事情在我的家裡從來都不會發生,我後來想,大概就是因為小的時候那些習慣性撒下的謊,那些習慣性隱瞞掉的事情,後來就真的變成了習慣,後來我對爸爸媽媽說了更多的謊,只是這些謊言不再是那麼拙劣,那麼容易被戳穿,這些謊言被得有分寸,變得循序漸進,我過著一個他們所不知道的人生,或者一個他們所假裝不知道的人生。他們不知道我從大學二年級開始就沒有好好在大學裡呆過,他們不知道我很早以前就為男孩而傷心,他們不知道我的理想,不知道我的煩惱,剛開始的時候是我怕告訴他們一切的真相他們會傷心,他們以為自己的女兒知道二十五歲還是處女,後來,就變成了慣性,所有的事情都被隱瞞,所有的事情都不願意再說,把所有的事情都塞進沙發的fèng隙里,用舊的書包里,希望他們不要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