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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36 作者: 張悅然
    奧斯丁筆下的美滿愛情,其實是在一個安全環境下發生的。所謂安全,包括等級、財富,也包括肉體的魅力。所謂安全,比如在父母的監護下,雙方家庭知根知底,男方經常來女家吃飯,受到父母的熱情接待。小伙子當然可以約女兒出去,聽個音樂會,看個電影。上門接送是必須的,晚上10點之前回家的禁令是不可打破的,婚前同居是聞所未聞的……然後,在雙方父母的祝福下,按部就班,花樣年華,新娘嫁給新郎,又聖潔又幸福。而這種幸福的前提是:不要離開安全的環境去擇偶。

    奧斯丁一生都在寫理智與情感的戲劇衝突,理智常常更優先於情感,這樣情感才有起飛和降落的土壤。否則,僅憑情感的迷人外表,如伊莉莎白而言,「隨便一首十四行詩,都能將它葬送。」

    人類快樂世界竟潛藏如此奇妙的樂園,醜化作美,惡成為善。

    ◎以愛之名,泅渡暗河(1)

    文/不一定驢驢

    妻子與人通jian,對丈夫而言最大的恥辱恐怕莫過於此。作為東方文化道德體系中的重要一環,東方比西方更禁止私通。且看《水滸傳》中楊雄對潘巧雲私通的虐刑:「將那婦人頭面首飾衣服剝盡,割兩條裙帶綁在樹上,一刀從心窩裡直割到小肚子下,取出心肝五臟掛在樹上。」這往往被認為是私通者罪有應得的下場吧。日本江戶時代幕府則有明文規定的所謂「報妻仇」制度,即由遭到背叛的丈夫殺死自己的妻子和通jian的對方,斬取頭顱,或者對通jian者實施將其綁在柱子上刺死的殘酷處罰。

    西方基於基督教義的騎士精神縱容了私通精神的存在,當對君主夫人的愛與對君主的忠誠產生矛盾之際,騎士們會義無反顧地選擇前者。而日本武士道處於這種情況則往往要犧牲前者,而選擇對君主的忠誠。當然,私通因為背德與風險性,無形中也具有了一種犯忌的快感,江戶時代曾有這樣的諺語:「偷人家妻子,驚心動魄又美味,有如嘗河豚。」私通者終究可以理解,不可理喻的卻是自發成為通jian受害人,主動蒙受恥辱的丈夫的存在。

    谷崎潤一郎晚年(1956年)的小說《鑰匙》,描寫身處上流社會的丈夫策劃妻子與自己的學生通jian,發現人類快樂世界竟潛藏著如此奇妙的樂園。這在日本文學史上幾乎是史無前例的,小說一經發表便引起了軒然大波,輿論的譴責聲不斷。當然,它也許同西方的虐戀小說暗暗有關,前提是丈夫處於心理或生理上的性無能狀態。

    小說的主人公,帶有谷崎潤一郎自身影子的暮年老者安西教授,罹患高血壓,風韻猶存、精力過剩的妻郁子令他頗感房事力不從心,然而郁子偽善的寡慾、恪守婦道的所謂教養更讓他耿耿於懷。作為「惡魔主義者」谷崎潤一郎的化身,一個「異端者的晚年的悲哀」,安西老人妄圖把愛妻改造成具有自我欲望的新時代女性。他故弄玄虛地偷偷記錄房事日記,小心翼翼地藏匿起來,並故意給郁子一把鑰匙作為線索,誘使她一探究竟。被好奇心唆使的郁子偷偷開啟丈夫的「隱私」,受日記內容的撩撥和引導,從而開啟了欲望之門。與此同時,郁子以同樣的方式反饋給丈夫:背著丈夫寫下日記,裝模作樣地藏給他看。日記成為夫婦兩人人格面具之下內心交流的平台,往日裡避而不談、羞於啟齒的性話題躍然紙上,郁子開始一步步契合丈夫日記中的理想女性形象。

    通過日記的循序漸進,安西把學生木村委婉地介紹給郁子,從醋意和嫉妒的興奮劑中激發自己的性潛能。郁子接受丈夫善意的指示,為迎合丈夫而與木村私通,並把不貞行為寫給丈夫偷看。事實上,郁子是否與木村真實發生了通jian值得商榷,似乎也可以把木村看做夫婦二人日記里的性幻想對象。安西慫恿妻子出軌,抑或妻子欣然接受,無不含有欺騙的成分,而這一切實際上終歸建立在彼此深厚的感情和信任之上。特別是郁子的將計就計,讓人感受到夫妻愛的強烈存在。另一方面,郁子在日記的舞台上與人私通,也得到自己潛意識願望的虛擬滿足。

    谷崎潤一郎《鑰匙》對日後的官能文學、情慾影視作品具有一種示範的拓本意義。像團鬼六的官能小說《花與蛇》《幻想夫人繪圖》《不貞的季節》、松下順一《月下美人》等等,基本上都延承《鑰匙》的情節架構。甚至義大利情色皇帝丁度?巴拉斯還拍攝過一個異國情調版的電影《鑰匙》。

    ◎以愛之名,泅渡暗河(2)

    石井隆的電影《花與蛇2 靜子》取材於團鬼六的小說《花與社》,其實就相當於《鑰匙》的改頭換面。片中日記的道具被畫像取而代之,年老的畫商遠山先生從他所敬重的畫家的遺作,一幅以遠山夫人靜子為模特的緊縛畫中獲得啟發,謀劃了一場致使嬌妻私通的陰謀。遠山對靜子的「不貞改造」,以及「陷害」她蒙受凌辱並偷偷看在眼裡,儼然服用了壯陽物一般獲得雄起,得以完成「腹上死」的夙願。同時亦將愛妻潛意識深處深受抑制的真我一面係數解放出來。

    團鬼六把《鑰匙》的經驗付諸實踐寫作《花與蛇》,人生忠於藝術,則釀造了現實的悲劇。在團鬼六的半自傳小說《不貞的季節》中,官能小說家黑崎耽於寫作而冷落了妻子靜子,夫妻之間日益疏遠,妻子與丈夫的弟子川田私通,黑崎得知後怒不可遏,卻唆使川田進一步勾引靜子,從而激發靈感,以此為素材寫成小說。最後黑崎的作品付梓,妻子也離他而去,黑崎感到格外悲哀。事實上,靜子對丈夫最初的不忠並非真正的不忠,出於對舊情的留戀,靜子為拯救婚姻而甘願成為丈夫小說中的不忠女人,然而不管是何初衷,肉體的背叛終究加劇了精神的背叛。私通的欺騙遊戲反而使她對丈夫的感情徹底泯滅了,這是她始料不及的。

    人類快樂世界竟潛藏如此奇妙的樂園,醜化作美,惡成為善,否定既定價值觀,谷崎潤一郎的世界被一種倒錯的主觀情感所支配。這種不乏傷感的、掩耳盜鈴式的自欺哲學進一步反映在作品中,則有男方不忍目睹自己愛慕的女性驟然變醜,毅然決然刺瞎自己雙眼的愛情絕唱《春琴抄》。

    增村保造的《盲獸》雖脫胎自江戶川亂步的犯罪小說,但與《春琴抄》也不無關係,其愛情的殘酷與壯烈比《春琴抄》有過之而無不及。

    《盲獸》顧名思義,它和《春琴抄》一樣描寫了盲者的黑暗與觸覺世界,以及明眼人在盲人牽引下進入觸覺世界的體驗。《盲獸》原作付梓於1931年,可以說是日本文學史上最早的斯德哥爾摩綜合症案例:盲按摩師綁架女模特將其禁錮,女方卻不知不覺對犯人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好感。

    一直與母親相依為命,像個孩子一般單純而瘋狂的盲人,出於對於美和藝術的崇拜而禁錮了一名年輕女子,女人起初不從,逃跑未遂後則轉而佯裝順從,虛與委蛇誆騙盲人。盲眼人難以明辨真偽,以及女人與生俱來的狡黠,使女人的詭計輕易得逞。然而頗具意味的是,女人勾引盲人,破壞盲人俄狄浦斯下意識精神狀態的挑撥離間即將得逞,不自不覺自己竟開始假戲真做起來。如同《春琴抄》自毀光明的主人公,女人逐漸被引誘到盲人的黑暗世界、觸覺世界、官能世界而無法自拔。欺騙自己----視覺器官處於「退化」狀態而開啟了觸覺的眼睛。盲人與「盲女」在黑暗無助的世界裡展開官能的鬥牛,最終的結局比《水滸傳》楊雄虐殺潘巧雲的場面更慘烈,男人截斷女人四肢並隨後自戕,也算是一場泣鬼神的殉情。

    這就是愛情隱密的後花園,在那兒或許荒糙叢生,污水橫流,男人從妻子不貞的行為中獲得快感,或者陶醉於舔舐妹妹擦過鼻涕的贓手絹的自我折磨(《惡魔》),視美人的污物為香氣撲鼻的美味佳肴(《少將滋乾的母親》)。誰也不知道在曼妙的面紗下面,那座人心底的後花園破敗成了什麼模樣,是否已將被黑暗的河流吞噬,如若竭盡全力跋涉至彼岸,是否愛情才會得到安慰。

    ◎八百萬個謊話

    文/鯉編輯部

    偵探小說大概是謊言的集中營。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東方快車和孤伶伶小島,島田庄司的雪中小屋, 綾辻行人的黑暗館,每個地方,只要發生謀殺,就必定伴隨著謊言。兇手們為了逃脫而說謊,而那隻與謀殺有關的巨大秘密又迫使他們去傾訴,用謊言來瓦解內心的極端恐懼,牽扯其中的人們而為了忠誠而說謊,或許是為了保護一個朋友,或許是為了呵護一段自以為是的正義。有的證人說的全部都是實話,卻看起來像是在說謊一樣,因為他們想要儘可能得三緘其口。

    布洛克寫辦理jì女謀殺案的《八百萬種死法》,而偵探小說中的謊話一定遠遠超過這個數字。

    於是這時候,每個偵探都是戳穿謊言的高手,阿加莎筆下的馬普爾小姐坐在院子裡織織毛衣,就能夠拆開一個謊言,人被逼迫到極端的境遇,說出來的謊話都極其具有代表性。而露出的馬腳並非是因為謊言不夠完美,不在場證據不夠充分,只是因為每個人的性格都已成定局,沒有人能夠越過自己的人性來說謊。

    在阿加莎的謀殺案中,人們總是接二連三地死去,彌補,永遠是不夠的,那隻被撕開的洞,望不到底。

    ◎維多利亞老小姐,或者謊言女王(1)

    文/愛扣

    我們都做過一道這樣的智力題:一個岔路口分別通向誠實國和說謊國,來了兩個人,一個是誠實國的,一個是說謊國的,誠實國的人永遠真話,說謊國的人永遠說謊話,現在你要去說謊國,但是不知道應該走哪條路,需要問兩個人,請問應該怎麼問?偵探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故事裡,不管是衣著整潔過人的大偵探波洛,還是那個住在鄉下,一年到頭針線活兒不離手的馬普爾小姐,他們所擅長的與日系偵探不同,不是從現場的蛛絲馬跡里去破解密室的秘密,也不是硬漢派偵探小說裡面的赤手相見,而是慢悠悠地詢問,聊天,從言語間摸索人性。

    一切就好像是馬普爾小姐在《怪屋》裡面說的那樣,要知道兇手是誰的話,就要多與每個人說話,因為兇手總是有傾訴欲的,他需要與人分享自己的秘密,那個說話說得最多的人往往就是兇手,而在他的那些急於分享的謊言中,一定存在著破綻,就要得要去抓住那些破綻,真想便會呈現。

    比起波洛來,馬普爾小姐更加作為那些硬漢偵探小說中偵探形象的反面而存在著,她就是一個直接從維多利亞時代中走出來的老小姐,從小生活在一個封閉的環境裡面,社交圈就是些鄰里坊間的人家,終生未嫁,脖子裡裹條溫暖的羊毛圍巾,搭個小籃子,把毛線活兒在膝蓋上擺開了,就開始觀察周圍那個充滿了人性的世界。「一年到頭住在鄉下,人能看到各種各樣的人性。」馬普爾小姐在《平靜小鎮的罪惡》里說,人們或許穿得不一樣了,聲音與以前不同了,但是人們還是與他們以前一樣,儘管用詞有些變化,話題卻是永遠不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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