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2023-09-26 21:28:36 作者: 張悅然
    又仿佛《黃真伊》中的片段。地位低賤的家奴愛慕著黃家小姐,卻最終無可挽回地傷害了她。「如果不能越過身份的障礙去到小姐身邊,只有讓小姐降低身份來到我身邊。」

    愛是身不由己,自私又絕望。可是童話不能告訴你這些。它為孩子們造夢,並不會挑明夢境本身亦是冷酷仙境。我們不妨重新審視一下白雪公主。回想一下,當白雪走投無路逃出宮殿,是誰接納了她,給她屋子住,使她不至於餓死在森林之中?是誰一而再再而三地給她忠告,把她從危難中解救出來?又是誰那樣深深愛著她,因她的死而悲痛欲絕,甚至打造出水晶棺材,只為保存她的容顏?小矮人們與白雪朝夕相處,用情之深全然不亞於王子,而最終白雪卻選擇了僅有一面之緣的王子。是因為他的英俊?富有?有權有勢?我們不得而知,也永遠不想知道。

    童話一旦與現實接軌,它的魔力就消失了。

    所有小女孩都羨慕過灰姑娘、白雪公主,夢想著王子的蒞臨,即使他不騎白馬,也不踏五彩祥雲;所有的小小男孩都希望自己就是堅定的小小錫兵,歷經千辛萬苦回到心愛的芭蕾少女身旁……後來我們知道童話不過是些美麗的騙局,但我們所有人,卻又多麼喜歡這些顯而易見的謊。

    「後來,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看著王子和公主一路過關斬將,戰勝邪惡,修成正果,我們也為他們鬆一口氣,欣慰地看到一個美滿結局。「後來」以後是什麼,當王子和公主變成了國王和王后,有沒有婚變、政變、暗殺、亡國……或者「可惜你早已遠去消失在人海」……;抑或是王子和公主順利終老,最終變成皺巴巴的老頭和老太……諸如此類不再美好的「後來」,就如同某種禁忌,會叫人下意識地迴避。我們都明白一個好結局是多麼重要。這個世上好結局已經那麼稀少,誰也不忍心再去破壞掉,哪怕它只是一個童話,一則謊言。

    就如同袁枚的感嘆,自古美人如名將,不得人間見白頭。現實太冷酷,所以我們才需要童話來溫暖人心。像是小女孩在冬日的劃亮的火柴,你明知那是虛境,卻還是渴望看一眼,再看一眼,直至融進它柔和的橘光。童話告訴我們的故事那麼美,美到不忍懷疑,讓人始終對真善美充滿希望。如果說童話都是謊言,那我寧願相信它是一種偉大的善行。

    理智常常更優先於情感,這樣情感才有起飛和降落的土壤。

    ◎奧斯丁的擇偶教科書(1)

    文/黃暉菁

    無論從調查統計,還是從電影作品,或是從現實生活中看,奧斯丁的書迷大都是女性。只有女性才會對由舞會、下午茶、鋼琴、花邊、裙子、書信、流言蜚語、閒聊八卦堆積起來的一部小說痴迷,更重要的,正是女性,尤其對愛情痴迷。

    奧斯丁筆下的女主人公們,穿梭在各式各樣的客廳,跳躍著不同的舞步,漫步在英格蘭各郡的糙地上,展開不同落款的信紙,與閨蜜、姐姐或親近長輩傾心長談……她們的世界雖然也免不了世俗愁煩之事,但生活的一個最主要的內容,卻總是和愛情有關,確切地說,是和嫁人有關。在她們出嫁之前,嫁人作為一個終極話題,有時靜止得像空氣,呼吸其中渾然不覺,有時颳起微風,讓人心神激盪。

    這樣的生活內容,讓女人愛不釋手。更何況,歷經百轉千回之後,總有一個圓滿的婚禮等在最後。不獨如此,小說中隨處可見的英式貴族生活細節,起居室、壁爐、藏書室、宮廷舞、屈膝禮、紗裙、繡有姓名首字母的帕子、馬車、家庭教師、樹林、糙地……都散發著人與自然和諧時期美好物質的迷人魅力。

    這麼多年過去了,達西先生依然是無數女性的夢中情人,伊莉莎白依然是無數女性羨慕的對象。而奧斯丁的小說,依然是擇偶社會學的教科書。

    一旦家裡有了成年的女兒,做父母的就要開始操心。有條件的就在自己家裡舉辦各種聚會,沒條件的也要送女兒出門遠遊一番:或去海濱度假勝地洗洗海水浴,或去城裡的有錢親友家玩住幾天。只有這樣,才有可能遇見合適的男人。所有的擇偶過程,都從社交場合開始。社交場合便於以財富和地位定位一個人。

    因此,每個男主人公出場,都要不厭其煩交代清楚他的身家背景:是否繼承人,年入多少,有幾輛馬車。每個女主人公出場,她們父親的收入和地位,也要進行一番說明。社交場合就像一個大牌桌,每個人進去時候都握著一手牌,不同的財富地位就是不同的牌,決定著不同的表現、遭遇和結局。

    英國學者H?.沃爾波爾(Horace Walpole)說,這個世界,憑理智來領會是個喜劇,憑感情來領會是個悲劇。在一個以等級、財富為擇偶標準的社會,可能會出現很多愛情悲劇。但是奧斯丁的筆下,等級和財富卻並非就是愛情的對立面。等級能夠保證趣味相投,財富能夠保障生活無虞----這些都是健康愛情的土壤。

    等級是個大背景。《愛瑪》是奧斯丁小說里最特別的一部。男女主人公門當戶對,兩家人是世交,也都是鄉里望族,愛瑪的姐姐還嫁給了南特利先生的弟弟。小說里的戲劇衝突,全都來自與愛瑪的亂點鴛鴦譜。愛瑪一心撮合赫蕊埃特與牧師,這讓牧師深感侮辱,因為赫蕊埃特不過是個身分不明的私生女。牧師追求愛瑪,同樣讓愛瑪感到惱羞成怒,不僅因為他鄙棄自己的好友,還因為他竟敢對自己起念。而赫蕊埃特在愛瑪的開發之下,後來竟對南特利先生起了愛慕之意,這對愛瑪不啻於一記驚雷。她發覺自己讓赫蕊埃特走上了歧途,而且走得太遠了,同時也才發現自己對南特利先生的真實情感。而赫蕊埃特最終也被證明更適合與她階層接近的農場主羅伯特。

    財富是硬道理。社會地位高低是相對的,遠沒有財富那麼直接、一矢中的。奧斯丁筆下的圓滿愛情,必然是理智與情感相結合的,必然是物質和精神雙保障的。

    ◎奧斯丁的擇偶教科書(2)

    單有理智,只考慮物質需求,不考慮感情,並不可取。《傲慢與偏見》里的夏洛特選擇嫁給愚蠢剛愎的柯林斯先生,獲得了她想要的小康之家,但她更願意勸丈夫經常進行室外活動,由此可以避免經常見面。《理智與情感》里,負心漢威洛比為了富家千金拋棄了自己真正愛的瑪麗安,一輩子都避免不了家庭的爭吵和內心的追悔。

    單有感情,沒有可靠的物質基礎,也不被看好。《勸導》的女主人公安妮雖然和溫特沃思上校真心相愛,但在男主人公發跡之前,作者仍然安排了兩個人的分手。假若溫特沃思上校沒有發跡,假若兩人沒有重逢,那麼安妮可能會懷著逝去的愛情孤獨終老。韶華漸逝的安妮曾後悔當年沒有頂住家庭壓力選擇愛情,這也可能是奧斯丁基於自己人生經歷的一個感慨,然而人生無法重來,無論是作者本人的還是安妮的。作者給了女主人公一個現實沒有發生的結局:讓男主人公擁有了財產,並且依然愛著她。最終,還是愛情和物質的圓滿結合。

    愛情和物質圓滿結合的最佳典範,自然是達西和伊莉莎白。達西的魅力,不只在於他的正直善良、寬容深沉。他的英俊外表,他的巨額財富,他的門第權勢,都使得他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黃金單身漢。媽媽們只要知道他年入一萬英鎊,就已經認定他是一個乘龍快婿。若不是因為他傲慢難處,會有更多的年輕小姐圍繞在他身邊。面對這樣條件優越到強大的求婚者,伊莉莎白雖然聽從自己的內心拒絕了,但是那些優越的條件卻並非沒有一點打動人的作用。當伊莉莎白親眼看到宏偉壯麗的彭伯里莊園時,也難免虛榮地想,如果當時接受了達西的求婚,那麼她現在就會以女主人的身份在這裡接待舅父舅母了,而不是作為一個觀光客,裝作陌生人的樣子,聽管家太太誇耀自己的主人。甚至連狷介孤傲的班納特先生,面對女兒的這樣一位求婚者,都說出了「像他這樣的貴人,只要蒙他不棄有所請求,我當然只有答應」。

    那句著名的開篇語「一個有財產的單身漢,必然需要一個妻子」,其實也可以解讀為:一個要娶妻的單身漢,必須擁有一份財產。並非每個人都像伊莉莎白那樣好運,遇到一個富甲一方的對象,但至少也得有一份能夠維持小康生活的產業。在擁有這樣的產業之前,婚禮永遠不會舉行。《理智與情感》里,愛德華由於和貧寒女子露西訂婚,被母親取消了繼承權。值得注意的是,兩人訂婚多年,一直隱瞞,除了男方日益發現擇偶的糙率之外,還因為男方尚未繼承家產,無法成婚。在埃莉諾的引薦下,布蘭登上校向愛德華提供了一份微薄的牧師產業。婚禮雖然能夠舉行了,但貪慕榮華富貴的露西卻甩掉了失去繼承權的愛德華。埃莉諾不但重獲愛人,連幾乎現成的婚禮都在等待她,就像從天而降的幸福。

    通過繼承、庇蔭或自我奮鬥,男方可以獲得擇偶的物質前提。而女方物質基礎差一些,社會地位低一些,則不是那麼不可接受。她們往往可以憑藉美貌和美德,獲得尊貴男士的垂青,從而補充財富和地位的不足。《諾桑覺寺》的凱薩琳和《曼斯菲爾德莊園》的芬妮就是典型例子。除了男主人公,她們還吸引了其他有錢男人的傾慕。(當然,有時候也會反過來,男人擁有美貌,女人擁有財產。)

    事實上,即便沒有美德,僅憑美貌,也可能獲得財富和地位。庸俗愚蠢的班納特太太為其丈夫提供了一輩子譏諷取樂的材料,都源於班納特先生年輕時頭腦發熱,被美貌迷昏了頭。如果不必顧及班納特先生的家庭福祉,那麼班納特太太可以說藉助美貌完成了一次「重生」,從律師的女兒變成了貴族的妻子,乃至兩位大貴人的岳母,以及可以想見的----世家彭伯里未來繼承人的外祖母。

    在奧斯丁的擇偶規則里,女人必須擁有美貌,就像男人必須擁有財產。前者甚至比後者更理所當然。在奧斯丁的全部六部小說里,所有的女主人公都是美女。伊莉莎白、瑪麗安、愛瑪都是當地出名的美人兒。埃莉諾沒有妹妹瑪麗安嬌艷,但也是清秀佳人。芬妮和凱薩琳,一開始可能是不起眼的瘦弱丫頭,但很快就出落成百合花般清幽雅致的淑女。安妮是年齡最大的女主人公,一開篇已經27歲,青春和美貌都已經逝去。但隨著故事進行,安妮在逐漸展現美好內心、變得成熟有主見的同時,風采也逐漸展現,而且比年輕時更加出眾。在一干少女中,她竟然更加吸引陌生人的注目和搭訕,自然,也激發了昔日情人的嫉妒和熱情。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