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2023-09-26 21:28:36 作者: 張悅然
瑪麗蓮:不是!他可是個作家。是個大作家。
卡波特:有模有樣了。現在我們說到點子上了。那麼,你的情人是個作家。準是個碼字兒騙錢的三流槍手,要不然,你幹嘛不好意思把名字告訴我呢?
◎美麗的女孩兒(6)
瑪麗蓮(激怒,瘋了):那個S是什麼意思?
卡波特:S?什麼S?
瑪麗蓮:威廉?S?佩里的那個S。
卡波特:咳,那個S呀。什麼意思也沒有。他大概是為了裝點門面才把它塞進去的。
瑪麗蓮:只有一個字母,但沒有中間名嗎?我的上帝呀。佩里先生準是有點缺乏安全感。
卡波特:他常發羊癲瘋。我們別繞圈子了,回頭說說我們神秘的抄寫員吧。
瑪麗蓮:住嘴!你不會懂的。秘密泄露了,我會失去太多的。
卡波特:侍應生,請再來瓶穆姆。
瑪麗蓮:你想灌我開口嗎?
卡波特:是的。這麼說吧。我們做個遊戲。我跟你講個故事,如果你覺得有意思,那就換你講一個,或許可以接著說說你的作家朋友。
瑪麗蓮(有點動心,但不情不願):你的故事是關於什麼的?
卡波特:埃羅?弗林。
瑪麗蓮:(沉默)
卡波特:(沉默)
瑪麗蓮(恨自己不爭氣):好吧好吧,你說吧。
卡波特:還記得你剛才說的埃羅?弗林的小故事吧?他對他的傢伙多麼自豪來著?我可以作證。我們有過暖香一夜。明白我的潛台詞嗎?
瑪麗蓮:你瞎編的。你就逗我玩兒吧。
卡波特:我發誓。決不忽悠你。(沉默;但我看得出來,她上鉤了,再讓我點根香菸……)唔,事情發生時,我才十八歲。十九歲吧。還在戰時。1943年的冬天。卡羅爾?馬庫斯為好朋友葛洛利亞?范德比特辦了場派對,那時候她沒準兒已是卡羅爾?薩洛揚了。晚會就在她媽媽的公寓裡開,公園大道。盛大的派對啊。大約來了五十人。半夜時分,埃羅?弗林帶著密友大駕光臨,那是個虛頭巴腦的花花公子,叫弗雷德?麥克沃伊。他倆都喝得醉醺醺的。總之,埃羅開始和我套詞兒,他很聰明,我們都說得對方哈哈大笑,然後,他突然說想去摩洛哥俱樂部,還問我想不想跟他、還有麥克沃伊一起去。我說好啊,可是麥克沃伊不想走,不想甩下派對上那些初進社交界的小妞兒,結果,到最後只有我和埃羅走了。但是,我們沒去摩洛哥俱樂部。我們攔了車計程車,開到了格拉梅西公園,我在那兒有個單間小公寓。他一直待到早上再走。
瑪麗蓮:你覺得該評幾分?十分制。
卡波特:老實說,那人要不是埃羅?弗林,我大概都記不起來這事兒了。
瑪麗蓮:這根本算不上一個故事。根本配不上我的事兒。你不能不擇手段啊。
卡波特:侍應生,我們的香檳呢?我們都快渴死啦。
瑪麗蓮:而且你也沒說出什麼新鮮事兒啊,這不能算。我一直知道埃羅那檔子事兒啊。我有個男按摩師,說起來,他還算是我的好姐妹呢,他也是狄龍?鮑爾的按摩師,他把狄龍和埃羅的私房事兒都跟我說啦。不行,你得再說個像樣的。
卡波特:吃虧買賣你也得硬上啊。
瑪麗蓮:我還等著呢。來吧,說說你最好的那次。順著剛才的話題。
卡波特:最好的?最難忘的?該輪到你先說吧。
瑪麗蓮:還說我硬上吃虧買賣!哈!(吞下一大口香檳)喬不算差。能達到全壘打水準。要是光看他這一點的吧,我們還不至於離婚。不過,我還愛著他。他很真。
卡波特:老公都不算數的。這場遊戲裡不能算。
瑪麗蓮(咬起指頭來;真的在動腦筋):好吧,我遇到了一個男人,他好像和蓋里?庫伯沾點親。是個股票經紀人,樣子嘛,沒什麼看頭----六十五歲,帶著厚厚的眼鏡片。厚得跟水母似的。我說不上到底像什麼,但是----
◎美麗的女孩兒(7)
卡波特:你可以打住了。我已經從別的姑娘們那兒聽過他的事兒了。那位老劍客挺能四處轉悠的。他叫保羅?謝爾德,是洛基?庫伯的繼父。他應該挺了不起的。
瑪麗蓮:他是。好吧,聰明的混蛋。該你說了。
卡波特:不玩啦。我沒必要再向你爆什麼料了。因為,我知道你那戴面具的神秘人是誰了:阿瑟?米勒。(她放低墨鏡:哦,哥們啊,什麼叫目光能殺人,這就是,哇哦!)你一說他是個作家,我就猜到了。
瑪麗蓮(結結巴巴的):可是,怎麼可能?我是說,沒有人……我的意思是,幾乎沒有外人……
卡波特:至少三年、大概四年前,歐文?德魯特曼----
瑪麗蓮:歐文什麼?
卡波特:德魯特曼。他是《先驅論壇報》的作者。他跟我說,你正和阿瑟?米勒打得火熱。被他迷得神魂顛倒。之前嘛,我太紳士了,所以才沒說。
瑪麗蓮:紳士!你個大混蛋。(又開始結巴了,但墨鏡歸位了)你根本不懂。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已經結束了。這回是嶄新的開始 。這一次不一樣,而且----
卡波特:別忘了請我參加婚禮。
瑪麗蓮:要是你敢張揚,我就殺了你。廢了你。我認識幾個哥們,他們會很樂意為我效力。
卡波特:這我可一點兒不懷疑。
(終於,侍應生送來了第二瓶酒。)
瑪麗蓮:叫他拿回去。我不想喝了。我想離開這該死的地方。
卡波特:惹你生氣了,很抱歉。
瑪麗蓮:我沒有生氣。
(可她就是。我買單的時候,她離開了一會兒,去洗手間了,我真希望手上有本書可以讀讀:她去洗手間那叫一個漫長喲,就跟大象懷孕似的。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百無聊賴,我開始琢磨她是在吞興奮劑還是鎮定藥。鎮定藥,毫無疑問。吧檯上有張報紙,我就拿起來看;結果是張中文報紙。二十分鐘過去後,我決定該去看看情況。說不定她用了致命的劑量,或是割了手腕。我找到了女士洗手間,敲了敲門。她說:「進來。」推門一看,她正對著燈光黯淡下的鏡子。我說:「你幹嘛呢?」她說,「看她呀。」事實上,她剛才是在塗紅寶石色唇膏。並且摘下了陰森森的頭巾,梳好了棉花糖一般鬆軟順滑的秀髮。)
瑪麗蓮:但願你的錢還夠。
卡波特:得看情況。要是你想讓我賠償精神損失的話,買珠寶是不夠。
瑪麗蓮(咯咯笑起來,又回到了好情緒。我決定,不再提阿瑟?米勒了):不用。夠付計程車錢就行,一長段路。
卡波特:我們這要是去哪兒----好萊塢?
瑪麗蓮:該死的,當然不是。一個我喜歡的地方。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不用等很久,因為我們剛招到計程車,我就聽到她讓司機開到南碼頭街,不禁心想:那不就是搭渡輪去斯塔頓島的地方嗎?繼而我又猜想:她借著酒勁吞了藥,現在準是HIGH過頭了。)
卡波特:但願我們不是去坐船遠航。我身邊沒帶暈船藥。
瑪麗蓮(開心地笑個不停):就去看看碼頭而已。
卡波特:我可以問問為什麼嗎?
瑪麗蓮:我喜歡那兒。感覺像是在外國,而且,我還可以餵海鷗。
卡波特:用什麼去餵?你什麼也沒有,沒法餵。
瑪麗蓮:有,我帶了。我的手袋裡裝滿了幸運餅乾。是從那間餐館裡偷出來的。
卡波特(取笑她):啊----呀呀。你貓在廁所里的時候,我還拆了一個看呢。裡面的字條上只寫了一個下流的笑話。
◎美麗的女孩兒(8)
瑪麗蓮:天呀。黃色笑話幸運餅乾?
卡波特:我肯定海鷗不會介意的。
(我們要穿過鮑厄里。那地方儘是小當鋪、賣血站、五毛錢一張帆布鋪的宿舍、一美元一天的小旅店,還有白人酒吧,黑人酒吧,到處都是流浪漢,年輕的,早就不年輕的,老得掉渣的,有蜷縮在馬路牙子上的,也有蜷縮在碎玻璃渣和嘔吐物里的,有歪靠在門廊上的,也有像企鵝一樣擠在街角的。等一個紅燈時,有個鼻頭髮紫、衣衫襤褸的人歪歪扭扭地湊上來,顫巍巍的一隻手裡抓了塊破爛的濕布,抹起我們的車窗玻璃來。我們的司機拉開嗓門爆出一連串義大利語髒話趕他走。)
瑪麗蓮: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
卡波特:他擦玻璃,想掙我們的小費。
瑪麗蓮(用手袋遮住臉):太恐怖了!我受不了。給他點什麼。快給啊。求你了!
(可是,計程車加大油門往前沖了,差點兒把老醉鬼撞倒。瑪麗蓮哭喊起來。)
我噁心。
卡波特:你想回家嗎?
瑪麗蓮:一切都毀了。
卡波特:我送你回家吧。
瑪麗蓮:讓我緩一下。會好的。
(所以我們沿著南大街繼續開,不出所料,看到渡輪停靠在那裡,布魯克林的天際線倒映在水面上,輕輕搖漾,翻飛的海鷗雪白耀眼,越發襯出深藍色的水平面上白雲翩翩,蓬鬆的雲朵像蕾絲花邊那麼嬌嫩----美景很快就舒緩了她的心。)
下車時,我們看到一個男人牽著一條中國狗,顯然是在等船的乘客,正往渡船方向走,我們經過他身邊時,我身旁的她停下來,拍了拍小狗的腦袋。)
男人(堅定,但不太友好):你不該摸陌生的狗。尤其是中國狗。他們可能會咬你的。
瑪麗蓮:狗狗從來不咬我。只有人咬我。它叫什麼?
男人:傅滿洲。
瑪麗蓮(咯咯笑):哦,跟電影一樣。這名字真逗。
男人:你呢?
瑪麗蓮:我的名字?瑪麗蓮。
男人:我想也是。我太太肯定不會相信我的。我可以請你簽個名嗎?
(他掏出一張名片和一支筆;她墊著手袋寫道:上帝賜福予您----瑪麗蓮?夢露。)
瑪麗蓮:謝謝你。
男人:該我說謝謝你。等下我得拿去辦公室秀一下。
(我們繼續朝碼頭邊走,聽著水波拍岸。)
瑪麗蓮:以前,我老問大明星要簽名。現在有時也會。去年在查森飯店,克拉克?蓋博坐在我旁邊,我就請他簽在餐巾紙上。
(她靠在泊船的拴柱旁,身影定格,如同加拉提亞 眺望著欲加征服的遠方。微風吹拂她的秀髮,她側頭看我,仿佛被輕風吹動,輕靈靈的,無憂無慮。)
卡波特:那麼,我們何時餵鳥呀?我也餓了。太晚了,我們連午餐都沒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