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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36 作者: 張悅然
(她稍稍掀起一角頭巾,讓我看一綹髮根的深色。)
卡波特:老天可憐可憐無知的我吧,我真是後知後覺。這麼久以來,我一直以為你是地地道道的金髮美人。
瑪麗蓮:我是。可誰的金髮也不可能那麼、那麼純正。也順便插一句,fuck you。
卡波特:好吧,大家都出去了。起來,走吧。
瑪麗蓮:那些狗仔隊還在下面趴著呢。我明白得很。
卡波特:要是你進來時沒人認出你,出去時也不會有人認出來的。
瑪麗蓮:有一個攝影師認出來了。可我趕在他大喊之前就躥進門了。
卡波特:我肯定這兒會有後門的。我們可以走另一個出口。
瑪麗蓮:我可不想看到死人。
卡波特:我們幹嘛要去看死人?
瑪麗蓮:這是殯儀館的門廳啊。他們一定把屍體存在後頭了。難道今兒我最需要做的就是逛進一間滿是死人的太平間嗎?耐心等等吧。我會帶你去個地方,好好幹掉一瓶香檳。
(於是,我們坐下來,閒聊,瑪麗蓮又說:「我討厭葬禮。真高興不用出席我自己的葬禮。況且,我不想有葬禮----假如我會有小孩,那就讓某個子女把我的骨灰撒到大海里去。要不是克里爾小姐這麼關照我、還有我的幸福,我今天才不會來呢。她真像個老奶奶,硬骨頭的老奶奶,可她教了我很多東西。她教會我如何呼吸。我把這招兒派上用場了,不止是在演戲的時候。還有別的時候、別的場合里,呼氣吸氣會很難。當我剛剛聽說這事兒,克里爾小姐身子都涼了,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哦,上帝呀,菲麗斯該怎麼辦呀?!她整個兒的命都是克里爾小姐的。可我聽說她已經打算搬去和赫本小姐一起住了。菲麗斯真幸運;她現在可以享福啦。我恨不得馬上和她換位置。赫本小姐是頂級女人,天地良心,決不是我胡說。我真希望她也是我的朋友呀。那樣的話,我就能經常給她打打電話,然後……哎呀,我也不知道然後幹嘛,就是打打電話。」
我們談到了自己是多麼熱愛紐約,又多麼厭惡洛杉磯(「哪怕我是在那兒出生的,我還是想不出一樣好東西能說說的。只要我閉上眼睛,想一想洛杉磯,我只能看到一條巨大的靜脈曲張。」);我們也談論了幾個演員及其表演(「每個人都說我演不了戲。他們也這麼說伊莉莎白?泰勒。可他們大錯特錯了。她在《郎心似鐵》 里演得棒極了。我從來得不到該有的那份,得不到任何真正想要的東西。模樣也和我過不去,我長得太特別了。」);我們又多談了談伊莉莎白?泰勒,她想知道我是不是私底下認識泰勒,我說是的,她說,那好吧,她什麼樣,她的真人到底怎樣?我回答說,唔,她和你有點像,喜怒哀樂溢於言表,說起話來尖酸又好笑,瑪麗蓮就罵我,fuck you,又說,好了,如果有人問我瑪麗蓮?夢露什麼樣,瑪麗蓮?夢露的真人到底怎麼樣,我又會怎麼說,我說我得好好想想。)
◎美麗的女孩兒(4)
卡波特:現在總行了吧?你覺得我們能走了嗎?你答應請我喝香檳的,記得嗎?
瑪麗蓮:記得。可我沒帶錢。
卡波特:你總是遲到,而且你總是不帶錢。真是搞不懂你,是不是老覺得自個兒是伊莉莎白女王呀?
瑪麗蓮:誰?
卡波特:伊莉莎白女王。英格蘭的女王。
瑪麗蓮(皺起眉頭):那婊子和這事兒有什麼關係?
卡波特:伊莉莎白女王也從來不帶錢。她不被允許帶錢。骯髒的錢財決不能玷污皇族的玉手。有這麼一條法律、規章什麼的。
瑪麗蓮:我希望他們也能為我定一條那樣的法律。
卡波特:你就照這樣子過下去吧,指不定哪天他們就會。
瑪麗蓮:哎呀,上帝。那她怎麼付帳呀?比方說她去商店購物的時候。
卡波特:她的宮廷侍女提著一隻裝滿金銀財寶的大包跟著她到處走。
瑪麗蓮:你知道什麼呀?我敢打賭,她想要什麼東西都是不要錢的。只要簽個名兒就行。
卡波特:很有可能。我一點兒也不驚訝。她只需要和眾卿愛臣們說一聲,什麼都會有的:威爾斯狗。福特納姆和梅森百貨公司里的所有好貨色。嗎啡。保險套。
瑪麗蓮:她要保險套幹嘛?
卡波特:不是她用,小笨笨。是給跟在她屁股後頭的那個木頭人用的。菲利普王子。
瑪麗蓮:他呀。哦,是的。他挺可愛的。瞧他的模樣,就好像有根漂亮###。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有一次我見到埃羅?弗林 突然抽出###,還用它彈鋼琴?沒說過,好吧,那都是一百年前的事兒啦,在我剛開始當模特那會兒,我走進那個半露屁股的大派對,還有埃羅?弗林,他樂得要死,就在那兒,他掏出自己的傢伙,用它在鋼琴上彈啊彈。砰砰砰地敲出響兒來。他演奏的曲子是《你是我的陽光》。老天爺啊!每個人都說,在好萊塢,米爾頓?伯利 的「槍桿」最長。可誰在乎呀?聽我說,你就沒帶錢嗎?
卡波特:大概有五十塊吧。
瑪麗蓮:那好,應該夠我們買瓶香檳了。
(外面,列克星敦大街上除了幾個毫無威脅性的行人外,簡直是空蕩蕩的。差不多兩點了,是你能想到的最晴朗迷人的四月午後:理想的散步天。所以,我們慢慢走向第三大道。有幾個傻瓜抻長了脖子呆看我們,倒不是因為他們認出了瑪麗蓮,而是看她那套喪禮服看呆了眼;她咯咯直笑,她的招牌笑,就像聖誕滑稽馬車上的小鈴鐺那樣誘人,她說,「我大概應該一直穿成這樣。絕對是隱姓埋名。」
我們走進PJ克拉克餐廳時,我提議說去PJ喝一杯,那地方挺不錯,可她不同意:「儘是些廣告人,討厭死了。還有多蘿西?吉爾蓋倫 那個小賤人,老在那兒惹是生非。跟那些愛爾蘭佬混在一起算什麼呀?瞧他們喝酒那樣兒,比印度人還差勁。」
我想幫吉爾蓋倫說點好話的,她也算是我的朋友,小心措詞之後,我說她有時候還挺風趣、挺機靈的。她說:「就算是好了,可她寫過一些爛文章來罵我。不過,那些婊子都恨我。海達。羅伊拉。我知道你早該習慣這一套了,可我就是習慣不了。那真的很傷人呀。我又沒做什麼事得罪那些巫婆?唯一正面寫我的記者就是西德尼?斯科爾斯基。可那是個男人。男人們都對我不賴。差不多把我當人看了。至少,他們願意善意地裁判我的過錯有理。鮑勃?湯馬斯是個紳士。還有傑克?奧布萊恩。」
我們看起一家古玩店的櫥窗;托盤裡陳列的是些古戒指,瑪麗蓮說:「那隻挺漂亮的。石榴紅配芥子珍珠。真希望能戴戒指啊,可我討厭別人老是注意我的手。太肉了。伊莉莎白?泰勒也有一雙肥嘟嘟的手。可有她那雙眼睛,誰還會去看手呀?我喜歡對著鏡子裸體跳舞,看奶頭跳上跳下的。奶頭沒什麼不好。可我還是希望我的手不要這麼肉。」
◎美麗的女孩兒(5)
另一扇櫥窗里擺放著一尊堂皇的落地大座鐘,令她有感而發:「我沒有家,從來都沒。沒有一個真真正正、全是我自己的家具的家。但如果我再結一次婚,賺到很多錢,我就要雇幾輛大卡車,沿著第三大道一路開,見什麼好就買什麼,所有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我要買一打落地大鐘,在一個房間裡排成一溜兒,讓它們一起滴滴答答地走。那才是地道的家呢,你不覺得嗎?」)
瑪麗蓮:嘿!瞧街對面!
卡波特:什麼?
瑪麗蓮:瞧見那畫著手掌的招牌了嗎?那一定是個算命館。
卡波特:你有興致去算命?
瑪麗蓮:嗯,看一眼去。
(那地方不是很招人心動。透過一扇污跡斑斑的窗玻璃,我們只能辨認出帆布椅里坐著一個骨瘦如柴、披頭散髮的吉普賽女郎,孤伶伶的在空屋子裡,籠罩在令人壓抑難耐的頂燈光線下;她正在打毛衣,一雙嬰兒的小鞋,沒有理睬我們的張望。儘管如此,瑪麗蓮還是準備走進去,可突然又改主意了。)
瑪麗蓮:有時候我很想知道將要發生什麼。然後又覺得,還是不知道的好。不過,有兩件事我特別想知道。一是我會不會瘦下去。
卡波特:二呢?
瑪麗蓮:秘密,那不能講出來。
卡波特:得啦得啦。咱們今天不能藏秘密。今天是哀悼的日子,哀悼的人就該掏心掏肺。
瑪麗蓮:好吧,是關於一個男人。有些事,我想知道。但我只能說這麼多。這真的是個秘密。
(我心裡轉念:那是你這麼想。我非得把秘密挖出來不可。)
卡波特:我準備好買香檳了。
(最後,我們折回第二大街,在一家裝潢俗麗、卻冷冷清清的中國餐館。但那兒的酒吧里貨色齊全,我們要了一瓶穆姆牌的香檳;酒送上來時沒冰過,也不帶冰桶,我們就往高腳杯里加冰塊,然後開喝。)
瑪麗蓮:真好玩。有點像在拍外景----要是你喜歡拍外景的話。我可是最最不喜歡了。《尼亞加拉》 。那部該死的片子。恨死人了。
卡波特:來,說說你的秘密情人吧。
瑪麗蓮:(沉默)
卡波特:(沉默)
瑪麗蓮:(咯咯笑)
卡波特:(沉默)
瑪麗蓮:你認識那麼多女人。你覺得誰最迷人?
卡波特:無可爭議。芭芭拉?佩里 。別人沒得比。
瑪麗蓮(皺眉頭):就是他們叫作「小寶貝」的女人?在我看來,她實在不像小寶貝。我看過她在《時尚》上的那些照片。她非常優雅。可愛。光是看她的照片就讓我自慚形穢。
卡波特:她要聽你這麼說准得樂壞了。她非常嫉妒你哦。
瑪麗蓮:嫉妒我?好啦,你又來了,就知道拿我取笑。
卡波特:我根本沒取笑你。她是很嫉妒。
瑪麗蓮:可是,為什麼呀?
卡波特:因為有個專欄作家,我想就是吉爾蓋倫吧,寫了一篇不負責任的八卦,說的是:「有傳言說迪馬喬夫人約見電視界大亨,但並非為了商談業務。」得,她看到了,然後就信了。
瑪麗蓮:信什麼了?
卡波特;信她老公和你有一腿唄。威廉?S?佩里。電視界的大亨巨擘。他對金髮碧眼、身材火爆的女人情有獨鍾。深膚色的也一樣。
瑪麗蓮:但那純粹是胡說八道啊。我見都沒見過那傢伙。
卡波特:啊呀,得了。你跟我還不說實話嗎?你這位秘密情人----就是威廉?S?佩里,n'est-ce pas(法語: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