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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36 作者: 張悅然
Q:您在家寫作嗎?
A:不,我在離家約三個街區的一間小公寓裡寫作。而我的妻子Hustvedt在家裡頂樓那間很舒服的房間裡寫。我想白天我們還是分開比較好。只有三個人有我的電話號碼,所以我可以不受干擾。那間房間相當簡樸,除了工作外無事可干,只有牆上的鏡框裡有一張詩歌雜誌的封面,那是我的一個朋友在「911」後幾個月寄給我的,大標題是「紐約的美國」。
Q:您是如何寫作的呢?
A:我在筆記本上手寫,再逐段修改。對我而言,小說的段落就有點像詩歌里的詩行。它有自己的形態,自己的音樂性,自身的完整性。我一段段寫,然後修改,變換用詞,改進它。當它看上去OK的時候,我再把它打出來,因為有時我的筆跡幾乎難以辨認,所以假如我等到第二天可能就認不出來了。所以我立刻把段落打出來,看看它在白紙上怎樣,然後再用我的鉛筆「攻擊」那頁紙。
Q:您是如何放鬆的?
A:我會喝海量的酒,並在電視上看一場新澤西網隊(Mets)的棒球賽。
Q:可以談談您的下一本小說嗎?
A:我已經寫完了下一本小說,名字叫《無形》(Invisible),主角是個20歲的青年,暫時不再寫房間裡的老人了。書將在明年出版,現在,照書里的說法,「我要先看看這個奇怪的世界怎樣演進。」總之,當我寫作的時候,我就不怎麼感覺神經質,所以我工作對一家人都有好處。
Q:最後,請推薦五本您感興趣的同一主題的書。
A:五本「假如我的屋子燒毀我最遺憾失去」的書:
《唐?吉訶德》
《莎士比亞全集》
《蒙田散文集》
《一千零一夜》
《戰爭與和平》
◎美麗的女孩兒(1)
文/卡波特 譯/於是
時間:1955年4月28日
地點:紐約。列克辛頓大街,五十二街。世界殯儀館,禮拜堂。
杜魯門·卡波特,美國著名作家,村上春樹說卡波特早年的一個短篇小說幾乎讓正在讀高中的自己喪失了去當一個作家的夢想。人人都記得那個在《蒂凡尼的早餐》里穿著紀梵希小黑裙的女孩赫莉。之後卡波特耗盡所有才華寫出一本《冷血》以後,因服藥過度而死去。
《美麗的女孩兒》是瑪麗蓮?夢露一組寫真集的名字,也是卡波特與她的私密對談。當時,夢露第二次和米勒熱戀,次年就會嫁給他,而卡波特則尚未寫出《蒂凡尼的早餐》和《冷血》這兩部傳世之作。他們毫無過度地談論性、藥癮、明星、身材、婚姻……世人只見緋色光環,兩人卻惺惺相惜,內心純淨如孩童。
靠背長條凳上星光璀璨,戲劇界、電影界和文學界的名流名媛濟濟一堂。為了哀悼前一天去世、享年七十五歲的英國裔女演員康斯坦斯?克里爾,他們都出席了告別儀式。
克里爾小姐出生於1880年,出道時在音樂廳歌舞劇里當配角女演員,其後成為英格蘭首屈一指的莎翁劇女演員(並長期擔當馬克思?比爾博姆爵士的未婚妻,但最終也沒嫁給他,或許,她也因此成為馬克思爵士撰寫的小說《茹萊卡?道布森》中女主角的原型:那是一位淘氣的女士,令人無法得手)。後來,她移民到了美國,在紐約戲劇舞台上站穩了腳跟,同樣,在好萊塢影壇的聲譽也不容小覷。在此生的最後十幾年裡,她住在紐約,又在戲劇表演指導方面顯示出了卓越才華;她只收專業演員為徒,而且,通常只有那些已成明星的大人物才能得此殊榮----凱薩琳?赫本就一直是她的愛徒;另一個赫本?奧黛麗也是克里爾小姐的名徒,還有費雯麗?李;而在克里爾小姐去世前幾個月剛收的新徒,便是瑪麗蓮?夢露,被尊師稱為「我的大難題」。
起初,我經由約翰?休斯頓介紹而與瑪麗蓮?夢露相識,當時他正在指導夢露的第一部有台詞的電影《瀝青叢林》。夢露皈依克里爾小姐的麾下,還是由我提議的呢。我認識克里爾小姐有六七年了,對她尊崇有加,她是當之無愧的女性英才,身段、情感和創造力的都達到很高的水準,時時刻刻顯露出居高臨下的姿態,加上洪亮而威嚴的嗓音,全都能迷死人,雖然稍有頑劣,卻又能溫暖人心,略有凌然,卻也足夠親善。她在曼哈頓中部的工作室布置成暗調的維多利亞風格,時常舉辦小型午餐會,我常去湊湊興;她的故事多得講不完:身為女主角,和比爾博姆?特里爵士以及偉大的法國男演員科克蘭拍戲時有一大堆歷險軼聞;又和奧斯卡?王爾德、年輕時代的卓別林有私交,沉默的瑞士女人嘉寶聲名鵲起前也和她打過交道。她真的很可愛,她那忠心耿耿的秘書和女伴,菲麗斯?威爾伯,也一樣討人愛,沉靜中自有熠熠神采,後來成了凱薩琳?赫本的女伴,現在依然是。克里爾小姐介紹了很多人給我認識,後來我們也都成了朋友,譬如朗特夫婦 、奧利維爾夫婦 ,尤其是奧爾德斯?赫胥黎 。然而,讓她和瑪麗蓮?夢露結緣的人卻是我,一開始,她不太起勁:她的視力衰退了,夢露的電影一部也沒看過,對她幾乎是一無所知,只知道她是那類白金髮色的性感女星,好壞名聲都享譽全球;一句話,她似乎不適合克里爾小姐嚴苛經典的表演教程,也不配當她的弟子。但我覺得,她倆組合說不定還挺刺激的。
◎美麗的女孩兒(2)
果然如此。克里爾小姐向我匯報:「哦!是的,有潛質。她是個美麗的女孩。我說的不是顯而易見的表象----也許她的美太顯而易見了。我一點兒不認為她是個演員,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那種。她有的----這種外形,這種光彩,這種時隱時現的智慧----永遠不能在舞台上凸現出來。那太嬌嫩、太微妙了,轉瞬即逝,只能讓鏡頭去捕捉。就像飛行中的蜂鳥:只有攝影才能凝固其中的詩意。但是,要有誰把她想成像Harlow(哈洛 )或harlot(娼婦)那種輕浮幼稚的女孩,那他準是瘋了。說到瘋,我正好要告訴你呢,我們在一起合作的課題是演繹奧菲麗婭。我猜想,聽到這主意,肯定會有不少人笑出聲二來,可是,說真的,她絕對能演好最精緻、最迷離的奧菲麗婭。上個禮拜,我和葛麗泰聊天時談起讓瑪麗蓮演繹奧菲麗婭,葛麗泰也說沒錯,她相信她能演好,因為她看過兩部瑪麗蓮的電影,全是烏七八糟的庸俗玩意兒,但她卻洞察到了瑪麗蓮的潛質。事實上,葛麗泰有個絕妙的好主意。你知道吧,她想拍一部《道連?格雷的畫像》的電影?當然,演道連?格雷的是葛麗泰,但她說,好吧,她願意讓瑪麗蓮和她一起演對手戲,道連色誘、再毀掉的女孩之一。葛麗泰啊!多麼別出心裁啊!真是天賦的靈氣啊----倒也像是瑪麗蓮的天賦,要是你好好琢磨一下就明白了。當然,葛麗泰是信奉完美主義的藝術家,也是要求極致掌控力的藝術家。這個美麗的女孩卻全無原則或犧牲的概念。不知怎的,我覺得她活不長。我這麼說是有點唐突,但說真的,我覺得她有點紅顏薄命的味道。我希望,我真的祈禱,她能活得夠久,夠讓她可愛出奇的天賦自由自在地發揮出來,如今,那些靈氣像囚禁的魂一樣在她身體裡遊蕩呢。」
現在,克里爾小姐已乘仙鶴去,我在世界殯儀館的前廳里瞎晃悠,等著瑪麗蓮;昨天晚上我們通過電話,講好了要一起坐在禮拜堂里參加告別儀式。儀式定在正午舉行,現在,她已經遲到半小時了。她總是遲到,但我想,好歹總有一次不會吧!看在上帝的份上,該死的!等她突然冒出來時,我卻沒認出來,直到她說……
瑪麗蓮:哦!寶貝,真對不起。可你看啊,我化齊了妝,又覺得好像不應該刷眼睫毛、塗口紅,所以呢,我又不得不把妝全卸了,然後就想不出該怎麼辦了……
(她想出來的裝扮興許更適宜女修道院的嬤嬤秘密覲見教皇大人。頭髮被一條黑紗巾完全遮住;黑裙松松垮垮,長長大大,看起來像是借來的;黑絲長襪蓋住了她苗條雙腿的白皙光澤。但不管誰見到,都會相信這不是個嬤嬤,因為嬤嬤絕不會穿她選中的那種曖昧挑逗的黑色高跟鞋,也不會戴大如貓頭鷹眼的黑墨鏡,那更襯得香子蘭般蒼白的膚色嫩滑誘人。)
卡波特:你看起來挺好。
瑪麗蓮:(咬著一隻拇指甲,都快咬到指節去了)你肯定?我是說,我太神經兮兮了。廁所在哪裡?要是能進去一分鐘吞----
卡波特:吞片藥?不行!噓……是西里爾?理察的聲音,他開始念頌詞了。
(我倆躡手躡腳地走進擁擠的禮拜堂,擠到最後一排里。西里爾?理察已經說完了;跟在他後面的是克里爾小姐的終生合作者,凱薩琳?奈斯比特;最後由布萊恩?愛亨向弔唁者致辭。這期間,我身邊的瑪麗蓮時不時摘下墨鏡,藍灰色的眼睛在流淚,她用手抹。我見過幾次她素顏的模樣,可今天她的容貌卻讓我頗感新鮮,那張臉,好像我從沒看到過似的,一開始我沒察覺為什麼會這樣,啊!是因為頭巾蓋著。彎曲的捲髮都看不到了,加上粉黛未施,她看起來像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剛被送進孤兒院的青春期處女,正為自己的悲哀孤伶傷泣不已。最後,儀式結束了,人群漸漸散開。)
◎美麗的女孩兒(3)
瑪麗蓮:求你了,我們就坐這兒吧。等所有人走光了為止。
卡波特:為什麼?
瑪麗蓮:我不想被迫和誰寒暄。我從來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卡波特:那你坐這兒吧,我要去外面等。我得去抽根煙。
瑪麗蓮:你不能把我一個人撇在這兒啊!上帝啊!在這兒抽唄。
卡波特:這兒?在禮拜堂?
瑪麗蓮:幹嘛不呢?你想抽什麼?大麻嗎?
卡波特:哈,真好笑。得了吧,我們走。
瑪麗蓮:求求你了。樓下的攝影記者多得很。我絕不想讓他們拍到我這模樣的照片。
卡波特:這我倒不能怪你了。
瑪麗蓮:你剛才說我看起來很好。
卡波特:是很好。完美極了----如果你扮演弗蘭克斯坦的新娘的話。
瑪麗蓮:你就盡情嘲笑我吧。
卡波特:我像是在笑嗎?
瑪麗蓮:你是在心裡笑。那才是最可惡的笑。(皺眉頭;咬指頭)實際上,我是可以全套武裝的。我看到這裡所有人都化妝了。
卡波特:我是在笑呢。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瑪麗蓮:你給我正經點,說真的。其實是因為頭髮。我需要染色。可沒時間去弄了。一切都讓人措手不及,克里爾小姐死了,還有這檔子事兒。明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