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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31 作者: 張悅然
    「真的沒事?」慕容尋還是不放心,「你不會騙我吧?」

    「真的!」銘夏按住她,「你別再激動了!我們也別走了,就在這裡休息一晚吧!」

    4

    夜風蕭瑟,沙丘已經變成猙獰的黑影,連綿起伏的黃沙堆之間,一點手電的光,微弱地飄搖著。

    「要死了……真的會死耶……」婉兒搖搖晃晃,拖著腳步跟在西民後面,雖然已經精疲力盡,卻依舊不肯停止她的嘰嘰喳喳。

    「水丟了……沒有水一定會渴死,我想過很多種死法,可是……沒想到會渴死,太難受了,太沒面子了!」她費力地舔著乾裂的嘴唇,「哇……我會不會死掉的時候渴得將自己的衣服都抓爛掉,恐怖啊,丟人……」

    「你少說兩句節省下口水好不好?」西民打著手電走著。饑渴和疲勞並沒有摧毀他的意志,借著手電的光,他不住地四下搜尋。

    「去死吧,口水管什麼用……」婉兒還有心情和西民鬥嘴,「少說也是死,多說也是死,既然要死,呼,我就要說,呼……」她喘息得越來越厲害,終於「撲通」一聲坐到在地上。

    「我不走!不走了……方向也不分,跟著你個死人瞎轉……又沒水……」她斷斷續續地詛咒著,「死在這裡好了……和死在前面有什麼區別,不走了……」

    西民嘆了口氣,不知道是拉她還是不拉好,他無奈地用手電四處掃she,忽然,不遠處一叢暗影吸引了他,他眼睛一亮,丟下地上的婉兒就往前跑去。

    「喂!死人……」婉兒嗓音沙啞地罵,「你真的……讓我死在這裡……」

    她嗓子乾渴得再也發不出完整的聲音,只能憤怒地瞪著西民的背影。卻見他蹲了下去,拔起一棵什麼,又匆匆地折回身子對她跑過來。

    西民匆匆地跑到婉兒面前,高舉的手裡,是一棵橢圓的仙人掌。

    「張開嘴!」他簡單地命令著。

    婉兒下意識地張開嘴,露出了歪歪的牙套。突然,她驚訝地感覺,一滴水珠落在她的牙套上,再順著牙套落到她幹得冒火的嘴裡!

    「哎……」她從嗓子裡發出詫異的,模糊的低音。緊接著,又是幾滴水珠,落進了她的嗓子裡。

    婉兒用濕潤的舌頭舔了舔嘴唇,「水!」她終於能夠清晰發出聲音來了。

    西民心裡一喜,更用力地擠壓著那厚厚的仙人掌。

    一連串水珠跌進了婉兒的嘴裡,她貪婪地吞咽著,生命力和活力似乎又重新回到了身上,「再給我一滴,再給……」

    一滴,再一滴……水珠,清甜的水珠,生命的水珠……婉兒嘴巴張得大大的,閉上眼睛,愜意地品嘗著,可是,不對,水怎麼是鹹的苦的?

    她吃驚地張開眼睛,西民高舉著的手上,一滴鮮紅的血珠正滾下來,落在自己的唇上!

    「啊……」婉兒瞪大了眼睛……「原來……」

    原來,是這死人手上的血!原來,這死人的手,早就被仙人掌刺得不成樣子了!婉兒慌亂地看著西民血跡斑斑的手----

    為什麼?這死人手弄破了,還要給自己擠水?為什麼?為什麼這死人要對自己這麼好?

    為什麼?為什麼?

    婉兒不知道為什麼,但,她卻猛地閉上嘴,頭一側,用力往後一縮,躲開了西民的手!

    「別擠了!」她喊著,「你的手都破了……」

    這句話一說出口,婉兒心裡,竟然不可抑制地感到一陣疼痛!和,一種難言的,特殊的,迷惑的情緒……

    那,是她從來不曾有過的感覺。

    仙人掌里的水分已經幹了,橢圓形的身子癟癟的。

    西民丟下了癟癟的仙人掌,抽出了隨身的鐵鏟,在仙人掌叢邊拼命挖掘起來。

    「你……在做什麼啊?」婉兒疑惑地跟了過來,語氣卻多了幾許溫柔。

    「這種仙人掌下面三四米的地方一定有水。」西民用力在沙地上挖著,「放心,我一定會找到水!」

    婉兒的大眼睛頓時閃亮了,「真的?哦……你說的一定不會錯!我就知道你能幹……」她跳過來也想挖,卻被西民制止了。

    「你安靜地坐著別鬧,等我挖水!」西民摔了一下頭,密集的汗珠摔到婉兒臉上。

    婉兒心裡又是一緊,四處摸索,好半天終於掏出一塊小小的縐縐的手帕。

    「那你也先擦一下汗麼,死人!」她還是習慣地叫他死人,只是她沒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已經柔軟下來了。

    西民接過手帕,胡亂抹了抹汗,還給婉兒。又不依不饒地一鏟子一鏟子挖著,挖著……

    ……

    婉兒再一次收回小手帕。她不記得是第幾次了,那條小小的手帕,已經濕得像從水裡撈出來一樣了,髒得看不清楚本來面目了。她怔怔地擰了擰手帕,再看著依舊在挖掘的西民,他整個人已經半陷在他挖出來的沙洞裡,濕透的襯衣像是和他的肌膚融成了一體。

    鏟子舉起來……又落下,落下,再舉起……

    水在哪裡?在哪裡?怎麼還不出來啊?婉兒望著那起起落落的鏟子,捏著那又濕又縐的小手帕,忽然成了沒嘴的葫蘆一樣,一聲也不吭了。

    因為,胸口那股奇怪的感覺又來了啊,酸酸的,熱熱的,澀澀的,亂糟糟的……

    她那飛揚浮躁的孩子氣,那囂張跋扈的大小姐脾氣,似乎就全都不見了。

    她只是呆呆地望著那起起落落的鏟子,大眼睛裡,漸漸就流露出一種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混合了心疼和愛慕的神色……

    無際的黃沙上,有寂寞的大風嗚咽的吹過,天,是高的,地,是沉厚雄壯而安靜的。

    5

    天地間,一堆篝火在無邊的大漠上升起。火光中,遠處的沙丘呈現著灰黑色的輪廓。

    銘夏在火堆邊,用一個小小的黑色罐子熬著藥。雖然慕容尋的毒血已經被他吸出,但他依舊要給她去盡傷口的餘毒。

    藥的熱氣撲上了他的臉,火光下,他那眉目分明的臉更加英挺。

    在他身邊,慕容尋靜靜躺著,靠著一個小小的沙堆,身上蓋著銘夏的厚外套,火光映照著她幽藍的眼睛,那眉心的胭脂痣格外生動。

    這一刻,夜晚的大漠,居然如此安靜,如此寂寥。只有那熊熊的篝火,生動地點燃了夜,點燃了人世間各樣的悲歡情懷……

    「夏。」慕容尋輕輕地呼喚了一聲,望著天邊一顆孤獨的星。

    銘夏一震,她什麼時候改了對自己的稱呼?夜色中,他轉頭看去,只看見,她幽藍的眼睛,好像水霧中的寒星,散發著幽幽的,深邃的光。

    「夏,你----相信命運嗎?」慕容尋低低地問。

    銘夏又是一震!把藥罐從火上拿下來,他坐在了她身邊。她的眼睛並不看他,只是停留在無邊的夜空上。

    「我相信。」她似乎不需要他的回答,「命運是一件奇怪的東西,有些人,生來就幸福,有父母寵愛,有家的溫暖,而有些人……」

    「生來就孤獨?」銘夏情不自禁地插話。

    「是的……」慕容尋把目光從天空收回,溫柔而悵然地看著銘夏,「比如說我,我生下來就被丟在孤兒院的大門口,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裡,一生都在尋找,都在流浪……」

    銘夏動容地看著慕容尋,這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吐露心聲。

    「有時候,我常常問自己,你到底要找什麼?」慕容尋被火映紅的臉上,浮出一抹迷惘而淒涼的神色,「是找我的爸爸媽媽嗎?是找我的家嗎?好像是,但又不完全是……」

    「也許,」銘夏低聲說,「也許你要找的,只是你自己的幸福。」

    「幸福……」慕容尋下意識地重複著,輕輕地搖著頭,「我想我是註定孤獨的,註定一輩子都找不到屬於我的幸福……」

    她越說越低,唇角邊,漸漸浮起了一個蒼涼的笑,帶著一抹哀愁和無助。

    「幸福……」銘夏望著慕容尋淡淡的微笑,突然間,一股按捺不住的浪cháo就對他席捲了過來,捲走了他一貫的微笑,一貫的樂觀,一貫的陽光……

    他深深凝視著那對幽藍的眼睛,在一股近似驚悸的情緒中,心中一陣強烈的抽搐,心臟就痙攣般地絞扭起來----

    這一刻,銘夏再也無法抵禦,再也無法用快樂的外表來偽裝自己!

    只因為,他在那對藍色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種熟悉的東西----

    那是一種寂寞,

    一種和他一模一樣的寂寞。

    一種他深埋在內心的,從不為人知的寂寞。

    夜越來越深了,星光越來越沉了,

    一點火星,跳了起來,噼啪地落在黃沙上,閃了一下,熄滅了……

    在那顆火星熄滅許久以後,銘夏無言地站起來,抱了幾捧木柴丟進火堆里。

    火被木頭抑得暗了一下,但隨即又揚起頭,欣欣然地燃燒著……

    「其實,你不該這麼想。」銘夏終於打破沉默,他把漸漸冰冷的藥罐送到火上加熱,「尋,不要這麼消極,不要這麼悲觀好嗎?只要你相信有幸福存在,就一定能找到。」

    「是麼……」慕容尋低聲嘆息,微微地垂下頭,望著腳下伸展開去的,無邊無際的黃沙。

    「是,相信我!」銘夏吸了一口氣,用手抹了抹臉,他看看火,又抬頭看了看滿天的繁星和那半規殘月,嘴角邊又露出了習慣的微笑,「振作起來,我們會找到日落城,你也會找到你的幸福!相信我!」

    銘夏取下溫熱的藥罐,送到慕容尋面前,慕容尋接過,卻沒有喝,她的藍眼睛從藥罐上,又轉回到他的臉上,帶著種深思的神色。

    「夏,告訴我你的故事。」

    銘夏鎖鎖眉,望著她。她映著火光的眸子是清亮的,裡面絲毫沒有「好奇」的意味,只是關懷,像個姐妹關懷她的兄弟,或母親關懷子女一樣。

    他有些迷惑,她想知道些什麼?又為了什麼?他還記得剛才她說起「幸福」時,那淒涼無助的,像個迷路的孩子一樣的表情,這一刻呢?她卻像個渴望撫慰別人傷痕的小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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