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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31 作者: 張悅然
    「混帳,你不帶眼睛的……哦,是你個死人啊!」婉兒一邊揉著被撞的地方,一邊揚了揚下巴,「怎麼樣?死人,感動得路都走不穩了?嘿嘿嘿嘿!」

    西民頓時明白過來!血瞬間往腦子裡涌去。

    「我的車呢?」他雖然強忍著,聲音里卻有了濃濃的火藥味。

    可惜婉兒根本聽不出來,就算感覺到了西民的不對勁,她也當是他感動的緣故。

    「本大王今天真的是以德服人了,這輛車是進口的日本的牌子,不知道有多拉風呢!算你個死人走了狗屎運,你那破車又老爺又難看,油漆都快掉光了,連換檔都沒有,不知道是那個垃圾堆里揀來的破爛,今天本大王讓你開開眼界……」

    「我、的、車、呢!」西民忽然大聲喊起來,聲音之大,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瞪著婉兒,連眼睛都發紅了。一剎那,積壓在心裡的鬱悶和不為人知的苦楚,像一座火山的岩漿,立刻要衝破火山口。

    婉兒微微張著嘴,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西民異樣的神情震住了她;「你,你敢對我吼?大王以德服人,你還不識好歹?」她硬著頭皮不甘示弱。

    「最後再問一次!」西民逼上一步,喘了一口大大的氣,他白皙的臉因為激動和怒火而漲得通紅,連脖子都紅了起來,「我的車呢??!」

    「被我砸了,怎……麼樣?」婉兒還是揚著下巴,但聲音不自覺地低了下去,「已經扔到垃圾場了。」

    學校的垃圾場裡臭氣熏天,蒼蠅蚊子嗡嗡直打轉,香蕉皮、西瓜皮、吃剩的菜餚混合在一起,又粘又濕地散了一地,還有五顏六色散發著異味的塑膠袋,以及廢鐵、廢報紙、破紙箱……和很多不知其為何物的垃圾,滿滿地堆放著,老遠聞到了就讓人想吐。

    西民的白衣上早已污穢不堪,他沒有帶工具,只能費力地用手扒著一堆堆垃圾,綠頭蒼蠅嗡嗡地圍著他飛舞,他卻顧不上趕開它們……

    我的車呢……我的車呢!

    西民痛苦地在心裡碾轉呼號著,同時發瘋一樣翻找著一堆堆垃圾,那白皙清秀的臉上黑一塊白一塊,手上不知什麼時候擦破了皮,鮮血和污漬混合在一起……

    終於,一抹藍色出現在他面前!

    「我的車!」西民激動地手腳並用,推開周圍的垃圾,他看到了藍色自行車的車身。

    他吃力地將一半已經埋進泥里的車挖了出來,可車子已經破碎得只剩下車身,腳踏板不見了,鈴鐺沒了,擋泥板也裂了,輪胎的鋼絲變形,鏈條脫落,車籃被砸扁了……

    「我的車……」西民望著殘缺不全的車,整個心臟都絞痛起來。眼淚,不由地衝進了他的眼眶,在他污漬的臉上衝出兩道白皙的印痕。

    他抑制住哽咽,沒有去擦眼淚,讓它慢慢風乾……

    然後,他拎著破爛不堪的車身,冷冷地站起來,走出垃圾場。

    擦過垃圾場外,目瞪口呆的婉兒,西民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這個人的腦子……是不是有毛病哦……」婉兒愣愣地望著西民的背影。

    「大王,我們是否可以告退也……」龜丞相早就不耐煩了。

    「啊?」婉兒撇了撇嘴,「誰說你們可以走的?」她無趣地望著垃圾場,突然在一種自己也不知道的情緒下冒出一句:「給我到垃圾場裡,把那破車的零件找全!」

    「啊?大王!」龜丞相的小眼睛幾乎大了一倍。

    「啊什麼?不是你叫本大王以德服人的嗎?」

    「……」

    「言多必失兮,惹禍上門兮!」

    垃圾場裡,第三次響起龜丞相痛苦的詠嘆調……

    7

    夜來了,最早的啟明星已經升起,溫柔悵然地窺視著大地上的萬家燈火……

    一盞雪白的日光燈,照著小河邊,一幢帶小院落的日式房子。

    房屋的院子裡,栽著一排棕櫚樹,在棕櫚樹的盡頭,院牆外原本有塊小小的空地,現在,被改造成了一片整潔美麗的花圃,扶疏的盆栽花木正溫柔地在暮色中競相開放。

    這房子一共有里外兩間,和一個小小的客廳兼飯廳,穿過客廳,後面是搭出來的獨立的廚房和衛生間,麻雀雖小,卻也五臟俱全。

    此刻,雪白的日光燈下,正有個男孩趴在客廳的地板上,費力地擺弄著一輛殘破的自行車。

    他的手上沾滿了油污,身邊,是散落一地的扳子,電鑽等工具。

    西民用力地拿著扳子,將一根根變形的鋼絲一一扳正,復位。

    他費力地轉著鋼圈。那一根根鋼絲轉啊轉……

    像是回憶的齒輪,毫不留情地啃噬著他的心,記憶中的閥門再次打開……

    飛轉的鋼絲在他眼前漸漸模糊……

    那一年……自行車的鋼絲也是這樣轉啊轉……

    車子在田野上飛快地行駛,一路駛向一望無垠的田野……

    田野兩邊,大群的豌豆花不住倒退,一片又一片的紫色夾雜著白色從眼前閃過……

    風涼涼的,柔柔的,帶著初秋特有的氣息;天空瓦藍瓦藍……

    后座上,西民的目光從瓦藍瓦藍的天空中閃過,從大片大片紫白相間的豌豆花上閃過,落在面前那個被風吹得鼓漲起襯衣的後背上……

    他久久地望著這個寬厚的脊背,然後伸出手去,緊緊地摟住了它,那熟悉的帶著淡淡汗水味道的氣息立刻包裹了他……

    他發出一聲滿足的低低嘆息,將微微發燙的面頰依偎在那粗糙的襯衣上……

    自行車的鋼絲飛快地轉動著,一路向前……

    前方是什麼?13歲的西民不知道,銘夏哥哥說前方一定很美很好,他要去追尋。

    可是,小西民覺得現在就很美很好啊,和銘夏哥哥在一起,抓住現在就可以了……

    他不想知道前方是什麼,他只想像現在這樣,緊緊抱著銘夏哥哥,看那豌豆花,看那天空,看那自行車車輪飛快地轉著……

    如果車輪一直這樣轉下去,該多好,如果自己可以一直這樣坐在銘夏哥哥的後面,該多好……

    可是車輪漸漸慢了,漸漸緩了,漸漸地停止了轉動……

    只有那大片大片的豌豆花,越發清晰了,越發近了,一片幽幽的紫色,柔柔的紫色,明明的紫色,暗暗的紫色……

    深深淺淺的紫色豌豆花開滿了田埂……

    重重疊疊的紫色豌豆花淹沒了西民和銘夏的身影……

    停止轉動的自行車支在豌豆花叢中……

    ……是前方到了嗎?小西民想。

    前方到底是什麼?前方不也是豌豆花嗎?紫色的豌豆花沒有盡頭地開著……可是,銘夏哥哥卻問,想不想知道前方是什麼……

    「西民,你想不想知道,前方到底是什麼?」15歲的左人銘夏坐在田埂上,一臉的嚮往。

    「我不想知道啊。」13歲的西民認真地回答,「我不想去前方,我只想像現在一樣。」

    「像現在一樣?」

    「嗯,像現在一樣和你在一起,我就覺得很美很好啊。」西民天真地,卻無比認真地回答。

    「傻瓜。」銘夏笑起來,靠近西民,愛惜地用手揉一揉他的頭髮,「我是說遠方,我們不知道的遠方,一定有不一樣的風景,我一定要去看個清楚,等過了這個生日,我就可以去流浪了。」

    「流浪?」西民吃了一驚。

    「是的,我們左人家族的男子,到了16歲就必須出去流浪,這是家族的規矩,我天天盼望著這一天的到來!」銘夏一臉掩飾不住的興奮和期待之色,沒有注意到西民的臉色漸漸蒼白了。

    「這麼說,再過沒多久,你就要走?」西民啞聲問。

    「是啊!」銘夏快樂地笑著,「我最近已經開始準備了!」

    瓦藍瓦藍的天空突然失去了顏色,

    紫色的豌豆花黯淡了……

    西民看著滿臉陽光的銘夏,無法說出心中的抽痛,「那以後你就不能騎自行車帶我玩了……」

    「沒關係的,自行車送給你,你自己騎去玩!」銘夏拍著西民的頭。

    深深淺淺的紫色豌豆花開滿了田埂……

    重重疊疊的紫色豌豆花淹沒了西民和銘夏的身影……

    停止轉動的自行車支在豌豆花叢中……

    ……我不要前方,我只要現在!

    西民想著,感到心裡抽痛得更厲害了……

    紫色的豌豆花影子慢慢淡了……

    瓦藍瓦藍的天空漸漸變成了黑夜……

    只有已經停止轉動的車輪,在西民面前慢慢放大……

    時間的齒輪又慢慢轉回到眼前……

    而那抽痛越來越濃,一直從心臟擴散到四肢百骸……痛得他閉上了眼睛,又慢慢張開……

    沒有豌豆花了,沒有田野了,也沒有瓦藍的天空……現在,銘夏走了,自行車,也被弄壞了,輪子不轉了……

    西民緊緊握著扳子,努力矯正著鋼絲,可是,他發現即使將鋼絲全部矯正,也沒有了車輪的外殼,沒有了腳踏板,鈴鐺沒了,車籃也扁了……

    他無論怎麼樣,都沒法把自行車復原。

    就像,他無論如何,都回不到那個秋天一樣……

    西民的眼淚,一滴滴落在一根根扭曲變形的鋼絲上……

    「砰!」沒有關嚴的大門忽然被踢開了。

    西民吃了一驚,慌亂地抹去眼淚,放下扳子趕過去,卻發現,穿著一身軍綠色迷彩服的婉兒正站在門口探頭探腦!

    「死人!」婉兒大聲嚷著,「這是什麼破地方啊,這麼難找,害我找了大半天,這些違章建築難看死了,我要跟爸爸去說,遲早統統都拆掉修成大馬路,讓我開車在上面跑……」

    「你來幹什麼?」西民根本沒心情聽她羅嗦,想要伸手關門將她推出去。

    「砰!」又是一聲巨響,一大包東西落在西民面前,要不是閃避得快,剛才差一點就砸得他腦袋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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