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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22 作者: 張悅然
村上在書的結尾,最後一句話是「獻給我死去的幾個朋友,還有活著的幾個朋友」。這是他可愛的地方,向死而生,這個重心還是在「生」。大象與風文/黎戈村上春樹說起來算是個很西化的日本小說家,他最喜歡菲茨傑拉爾德,收集了幾千張爵士唱片,開過酒吧,還翻譯過保羅·奧斯特,並且有好幾年都是寓居在美國,村上要是知道我準備闡述他的日本氣質,肯定要氣瘋了。
那種和式愛情的氣息,日本氣質……說好聽點叫距離,說難聽點,叫疏離。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種東西,上次李博士從日本回來,大家一起喝咖啡,博士說:「日本人際很清淡,就是每個人都不會給別人添麻煩。在地鐵上,人和人之間都不會對視的。因為平時太壓抑了,所以一旦爆發就很變態和血腥。」我問他有沒有隨身帶全家福照片,他說太太不給外人看,我說你太太是日本人吧,他很吃驚,說你怎麼知道,我說很明顯嘛。
日本人一向是表情節制,用詞客套,唯恐和別人建立很嚴重的關係,注意力節省下來的後果是,對季節天候,還有細節,都非常敏感,你看他們的小說,裡面常常有非常漂亮的,散文化的段落,而且,都不是對人,而是對物,對景。我想到一個詞,可以形容日本人的愛情或人際方式,就是「淡愛」。
但是我總覺得,雖然也是淡的,可是村上小說里的和式氣息,和渡邊淳一,吉本巴娜娜,川上弘美,都不太一樣。
我在想,在日本的村上,卻和中國的八十後頗有些相通處——他是獨生子,在那個年代的日本,這是很少見的。小時候他總是因此而自卑,覺得自己是殘缺的,找不到歸屬。他筆下的人物也多背景稀薄,關係網稀疏,無父無母,無兄弟姐妹,家境尚可,和現實沒有慘烈的摩擦和衝突,性格有點接近時下的宅男宅女。獨住一間宿舍,以最小密度的家具和最大密度的書刊為伴,起床,散步,在陽光充足的露台上吸菸,看書,聽唱片,用咖啡機做杯熱咖啡,中飯吃澆了番茄醬的意粉,養一隻寵物貓。唯一的朋友,也是情侶,愛人,性夥伴。村上筆下最甜美的愛情,大概就是自傳體的《芝士蛋糕型的我的幸福》。「我」和老婆窮得只能租兩條鐵路夾住的一個三角地帶,平日喧鬧不堪,鐵路工人罷工的時候,我們就抱著貓咪在鐵軌上曬太陽,那是我們最幸福的時候……向陽的村上作品裡,我最喜歡這個。
讓我特別難忘的還有《象的失蹤》,這隻象,我一直把它看成村上春樹的圖騰,大概村上骨子裡就想做那麼一隻大大的,孤行的,安靜沉默,又很任性驕傲的動物,有自成一體的思想和價值觀,追求靈魂的獨立和自由,哪天對籠子和柵欄感覺不慡了,就招呼也不打地失蹤了。
大象當然很害怕牢籠——《聽風的歌》里,那個小女孩問她的男朋友,你愛我嗎,會結婚嗎之類小女孩都會問的問題,男人都一一肯定了,女孩說你騙我吧,男人拿出一塊泥巴狀物事給她看,說:「這是一塊牛反芻用的干糙,我一直搞不懂嘛,牛把這麼難看的東西嚼來嚼去幹嗎?」女孩很聰明,想了會說:「好了,以後你不要和我說真話了。」我翻了幾本村上的書,發現他最喜歡的意象,是風。《聽風的歌》里,老鼠是寫小說的,他說他去過一個古墓,耳邊是掠過樹林的大大的風聲,把一切都包裹起來,蟬啊,蜘蛛啊,青蛙啊——「我就是想寫小說,寫那個把一切都包裹起來流向太空的風聲」。
突然我思路一轉,想起來,村上在《聽風的歌》之後幾十年,真的寫了一篇風的小說,就是我最喜歡的,還專門做了筆記的《天天移動的腎型石》,裡面有一個叫貴理慧的女人,這個女人自我粘稠,從不捨得把自己深入日常生活的深處,她愛一個叫淳平的男人,然後她更需要一個精神上的巨大活動空間。她帶著空白,沒有未來的無為性,無意而來,降落到他的生活中,她的身份是空白的,社會坐標是空白的,歷史是空白的,他不知道她的住處,職業,去向,只知道做愛時冰涼的肌膚觸感,耳語時的呵氣溫暖,對話時的機靈跳脫,你可以在一個人面前,完全打開自己的快感。只記得這些……當然,最後這個女人還是失蹤了,她要奔赴她的事業,就是在高處,兩幢高樓間,搭上鋼絲,解開安全纜,這個世界,「只剩下我和風」。淳平再也打不通她的電話了。
每當我被孩子和家務碾壓得要崩潰,我就會看看窗外,做五分鐘失蹤的貴理慧,想像自己是在一條鋼絲上走,閉著眼睛,御風而行。然後睜開眼睛,該幹嘛幹嘛。
村上讓我覺得和其他日本作家不一樣的地方,是他的輕重關係。村上作品通常有明暗兩個地帶,比如《挪威的森林》里,對生命懷疑不止,漸漸被暗影吞噬的直子,是渡邊的精神雙胞胎,她是安靜的,重的,凝固的,像大象,然後就會再搭配一個無比向光,玩世不恭,風一樣輕盈流動的綠子。在《聽風的歌》里,也有死於盛年的法文系女孩,加一個說話不靠譜的嬉皮姑娘。村上通常會對那個暗影感懷不已,然後繼續和這個陽光無厘頭……這也很像很多時下年輕人的生存狀態:沒心沒肺的耀眼青春里,住著一顆老靈魂。
女孩們迷上《一個人的好天氣》里知壽姑娘脫水香菇般的生活方式,安靜,隨波逐流,春夏秋冬間,與外面的世界失去聯繫。「乾物女」的生活方式本是來自日本,孤獨而不弱小,安靜而不伶仃,所以本期《鯉》除了青山七惠的新短篇外,還約來東瀛特稿,漫談脫水的乾物女。在一個人的好天氣里,把自己漸漸曬乾──青山七惠或者乾物女
文/和泉日實子沈大成
春天令知壽姑娘感到煩躁,一聽到別人說櫻花怎麼怎麼美,款冬花精、菜花怎麼怎麼好吃,她就來氣,她根本不會為這些東西而瞎激動。她與七十多歲的老太太住在幾乎被時代遺忘的小巷裡,牆上掛滿了貓咪的照片。她有個交往了兩年半卻從來不約會的男朋友,彼此的存在都仿佛是空氣。她羨慕的是那些坐電車來來去去的人。她的小院很少修理,雜糙從犄角旮旯冒出來。
這是青山七惠在《一個人的好天氣》里描述的女孩生活,安靜,鬱郁,平淡,隨波逐流,仿佛是一枚漸漸脫水的香菇。從不爭搶,所有的人際關係都廉價而微小,自己的小世界也無非是收藏在鞋盒裡的Hope牌香菸與俄羅斯套娃。甚至渴望突然之間就變得蒼老,這樣就不用再苦苦熬過那些未卜的愛恨。
這個世界不是一直水汪汪的麼,浸在裡面沉浮又怎麼會如此乾燥,脫水。大約是因為從內心裡甘願度過這樣一段青澀,無力又荒廢的人生。沒有力氣熬得疼痛熱辣,沒有力氣把自己皺巴巴的人生熨燙挺括,沒有力氣像一塊海綿般吸飽水份。畢竟這個世界上令人失望和悲傷的事情真多,就好像知壽姑娘坐在吟子老太太的身邊的感慨:這個小老太太,要是不再悲傷和空虛該多好,可是不可能呀。她以為都用光了,可是悲傷和空虛是無窮盡的呀。
「外面的世界很殘酷吧。我這樣的人會很快墮落吧。」知壽姑娘問。
「世界也沒有外面裡面之分,從來就只有一個世界。」吟子老太太輕描淡寫地說。
然而雖然生活沒有主幹,也沒有味道,雖然這些女孩們在面對外面世界的時候恨不得用棉被蒙住頭,粗略妝容,聽任自己變得枯萎和孤獨,她們的內心卻並非荒蕪一片,她們所感受到的蒼涼是被年輕稀釋過的蒼涼,她們在自己的小世界裡經歷著四季的變化,絲毫不受外界的影響,不在乎櫻花,也不在乎夏天的到來。
每天做的事情幾乎都是一樣的。「我每天早上一起床,先喝杯水壺裡的涼白開,然後洗臉,烤麵包,穿好衣服化好妝去公司上班。天天這樣重複著。在廚房洗東西時,我經常和拖鞋上的四隻米菲視線相交。剩下的菜我愛用盤子蓋上,而不用保鮮膜。熟沙丁魚乾湯汁做多少遍也不好喝。」這就是知壽姑娘一個人的生活,既不悲觀,也不樂觀,但是她們總會向前走的,當她們度過了這一段孤獨的日子,女孩們便會再次踏上那輛電車,不斷地進入不認識的人中去,每天睜開眼睛迎接新的一天。
「我不可救藥了。什麼時候我才能不再是一個人啊。想到這兒,驀地一驚。我不喜歡一個人?以前還覺得不喜歡獨處太孩子氣,感覺羞恥呢。」其實啊,親愛的知壽姑娘,沒有事情值得羞恥,一切都只是我們努力獨自生活的一部分。
後來,時鮮的詞語冒了出來,乾物女。這就是乾物女隨波逐流的生活,有的時候想,如果一個女孩子不經歷一次這樣乾物女的生活,哪怕短暫,那她的成長該是多麼地乾澀。
Tips:
雖然現在乾物女、宅女這樣的詞語被很多女孩們掛在嘴邊,仿佛是要爭先去做那些乾枯的植物,去過那些荒疏的生活。但是在日本年輕人中,這些詞語被使用時還是有著微妙的不同。
乾物女
形容20幾歲卻對戀愛呈半放棄狀態,每天散漫過活的女人們。因為給人生活枯燥的印象而得名。「乾物」是指曬乾的魚類、貝類等。
這個詞彙出自2004年日本女性漫畫雜誌《Kiss》里的連載漫畫《瑩之光》中。2006年被日本富士電視台翻拍成真人版電視劇,由綾瀨遙主演。劇中對戀愛半放棄、在家裡只穿睡衣、梳著沖天噘、看著電視裡的棒球賽喝啤酒,這種「20—30歲之間,放棄戀愛的(未婚)女性」的生活方式喚起了很多女性的共鳴。
乾物女有以下幾個行動特徵:回郵件的速度不是極短就是極慢;簡單的一餐在廚房就地解決;忘了東西不脫鞋翹著腳尖直接進屋拿;休息日不化妝不穿內衣;美容院半年才光顧一次;冬天很少刮體毛;一個人也能若無其事地進小酒館……
時下越來越多的女人選擇舒適而獨特的衣著風格,與「把能讓男性側目的流行衣著穿上身」的行為背道而馳,由此很多新的名詞也應運而生。除了「乾物女」還有「男人婆」(來自活躍於70年代的歌手造型,戴著老舊的阿叔似的帽子,梳著土氣的髮型,穿著很隨便的女人們)等名稱也開始被廣泛使用。
宅女
喜歡漫畫、動畫片,對與現實中的男性戀愛持迴避態度的女人,並不是特指足不出戶的女人。大眾對於「宅」這個詞的認識開始於泡沫經濟的80年代末,當時迪斯科文化流行,而對這些完全不感興趣,只沉浸於漫畫、動畫片的二維空間的男性群體變得非常醒目,「宅」就是為形容他們而登場的。這個作為年輕人的第二稱謂所使用的「宅」的語源,原來並沒有足不出戶的意思。雖然足不出戶的人多數屬於宅,但宅並不等於隱居。
漸漸地有這種嗜好的人不再局限於男性之後,便出現了「宅女」這一稱呼。開始確實有強烈的調侃意味,進入21世紀「maidcafe」等cosplay得到市民權,這樣的文化時尚具有極大的影響力之後,「秋葉原系」等具有肯定意思的稱呼也開始登場。這是與有cháo人之稱的「澀谷系」年輕人(秋葉原和澀谷位於東京都運營電車山手線的東西兩端)相對立的稱呼。秋葉原自產的女明星一個接一個登場,2005年第一回全國統一「宅」資格考試也開始正式實施。還有《秋[email protected]》(石田一良2004年/2006被日本TBS東京電視台翻拍成電視劇),《電車男》(中野獨人2004/2005連續兩年翻拍成電影和電視劇)等引起話題的作品,也肯定了秋葉原系的決定性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