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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20 作者: 張悅然
    心疼了一下,就因為你這句輕描淡寫的話。

    每段關係漸入佳境時,我就有揮之不去的憂慮,一遍遍反省彼此的言行,最後就會變成恐慌。隨著女孩上床越來越容易,關係越來越容易建立,恐慌在我身上,就變得像流行感冒一樣。時光流逝,甩掉我的,被我甩掉的,似乎都結了婚,或者有了更多的男友,有的還生出了小孩。有時她們來到上海,就想來拜訪我。(這些年過去,我也算小有名氣的文人。)她們通過郵件、電話的方式,重新介紹自己,請我出去見見。若我將她們一一拒絕,未免有點……尤其當我發現這點對我的前女友們意義重大的時候……見面之後,往往發現,我對她們並不熟悉。甚至對我來說是新的,有些新奇感覺。在埋單之前,她們都會面露悲傷,若有所失,接著,似乎為了回應這種為時已晚之感,只能把手擱到對方手上或者肩上。奇怪而傷感的性吸引力,仿佛是第一次一夜情。

    也許我看起來表現得很自如?像是頗經歷過些男女故事的,但那壓根不是我想要的,我想感受到愛的力量,那讓人敬畏,讓人前所未有地懂得自己和自己在他人心中位置的力量。我只在她的眼中看到過。(為什麼我提起她時你看起來如此興致盎然?你說,你在傾聽,並且試圖,把自己想像成她。)我不止一次地想,假如我留下她,我們生活在一起,我會是什麼樣的人,生活又是怎樣。(我究竟是否渴望安穩和同居生活?)

    在她離婚之前,因為她的丈夫常常出差,她不時在我這裡過夜。睡覺前,我們一起在附近散步。老法租界區域,一年四季都很美。有時我們去咖啡館。她比你大膽,願意被我牽著,走進那些明亮的地方,有時我會提一些當眾接吻十分鐘之類的小要求,她覺得很有趣,一一照辦。我記得她喜歡說話,談論一條新聞或是一本書或者一些新想法,配合一些手勢,步履輕快。有一次我們似乎吵架了,她走快幾步,這時我看到路邊一個男人,已然上了年紀,停下腳步回望著她。她那心不在焉默默扭動著臀部的樣子。我經過那男人,看到他的眼神里都是貪婪和急切,就緊趕幾步,追上了她,把她占為己有了。

    這裡有個BUG,即便男人出差,也會打電話回家的吧?所以偷情的女人如果小心謹慎,是不會在外過夜的,一般都會在晚上十點多回去,乖乖等著那個該死的老公的電話,所以,你看看我問道,她是怎麼做到的?

    我故意說這些的。我承認。

    就像那次爭吵,事實是,她一轉身,打了輛車就回她自己家了。我站在馬路邊,看著那個側面消失,一動不動站了很久。想把自己偽裝成,對她的存在、自己的存在,毫無覺察。最後我毫不在意了,這才轉身回家。

    你究竟想要什麼?你問我。

    我想要家裡有柔和的光線,有一個奶白的女人仿佛只為我活似的在我的屋子裡來去,我想享受日子本身,相愛的時刻更長久些,還有,不想讓過去回來。我也已經學會不再主動讓過去回來找我麻煩。

    你喜歡她什麼?你喜歡我什麼?

    我喜歡她看起來純潔無暇,又充滿變數。你的身材沒有她那麼有女人味,但我喜歡你的大腦。所以你看,我會迷戀她,但我只會對你敞開內心,並且已經做好被你傷害的準備。

    你

    你不在乎他說什麼。你知道聯繫你們之間的東西很簡單。你們都是寫作者,都屬于敏感多情、聽從本能,都對自己的生活有所感悟的同時有所利用。過去的經歷不足稱道,純真也從來不是一種值得一提的美德。你想從他那裡得到的,是愛,是性,還有故事。故事真讓人精神振奮。

    自從寫下了故事的開頭,你每天都會寫上一點:

    細說從童年開始。從他害怕的哥哥開始。哥哥一開始害怕父親,只要父親眉頭一皺,誰都不敢繼續吃飯。母親也不敢開腔。哥哥十八歲時和父親打了一架。自此只有哥哥打人。類似的場景發生過很多次,把他推倒,用手指重重地叉住他的脖子。母親一點都不知道這些。也許她只能這麼做。每個寒暑假都會發生。17歲時他跟著一個女孩去了她家,那是個周末,整個下午家裡都只有他們倆。女孩要求他在她脫衣服的時候把眼睛閉上。他再次睜開眼後發現她變成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小女人。他們互相打量對方。我漂不漂亮?女孩問。女孩知道她把他整個鎮住了。女孩對自己非常滿意,主動吻了他。事後他才知道,那早就已經是個真正的女人了。

    當天下午晚些時候,他洗得乾乾淨淨的回了家,但他始終都興奮莫名。晚飯時他仍舊平靜不下來,沒法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他意識到哥哥盯著自己看,他抬頭飛快地瞥了一眼,哥哥看著他,一邊很慢很慢地嚼著食物,好像牙齒突然全都不再管用。那口飯菜終於被全部咽下去了。但是哥哥的手也突然到了他的面前,告訴我,你下午都去幹了些什麼?接下來的重複是一部真正的默片。沒有一個人吱聲。

    後來他在屋外坐了很久,不知道經歷過剛才之後,他在父母眼中成了什麼樣的人。母親在他身邊走進走出,他仔細觀察她,但她完全不動聲色。最終他熬不過睡意,還是回了房間。他和哥哥住一個房間。

    後來呢?發生了什麼?你突然本能地認為,有些什麼,如此切近,令人不安。他抽著煙,凝望著天花板,而你忍不住半坐起了身子,因為不想表現得太過熱切,你將盯視的眼光投she到了他的胸口。他這時卻感慨起時光飛逝來,語氣顯得平靜、置之事外。你只好繼續開口問道:那後來呢,你和你的初戀持續多久?

    很多年,他回答,但是斷斷續續。他繼續講下去,繼續描述那女孩兒,但你覺得,這個聲音,只是留在了這個位置,已經不再是他自己的了。

    我

    我曾想過,把她引入我和你的生活,至少想像中這麼做一次。(我似乎確定,這肯定不會導致我們分手。)於是,正所謂心想事成,這一場景確實就此發生。

    在我生日這天,當我回到家,發現這兩個剛剛認識的女人,坐在一張沙發上聊天。她們應該都是在等我吧?(看我到了,她們就不需要再聊天,要上床去了,有些事兒,眼看就要發生了……)她們誰都沒有想到開燈,我的出現,使房間裡透進了更多走廊上的燈光。我希望我能瀟灑、筆挺地出現在她們面前。你站了起來,拿起桌上的電熱水壺,側身從我身邊擠進了廚房。而我,衝著她微笑。陰影造成的錯覺,使她看起來纖弱了一些。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的陳詞濫調:最近還好嗎?工作怎樣了?認識什麼有趣的人了嗎?在她回答第三個問題之前,你從廚房走出,朝我們走來。我們倆站在沙發邊上,看著你舉著一壺熱水,一步步走近。

    後來在餐館的燈光下,我發現她真是煥然一新。她慢慢地吃喝,帶著一絲興奮而不安的微笑。你看起來真像頭小鹿,你說,又赤裸裸地加了一句,美麗的森林裡的小鹿。她笑了。我打算列舉一些近來剛上市的碟、書來湊趣兒,但其實沒這個必要。因為很快,兩個女人的話題轉到了我身上(這迫使我不得不低下頭吃東西,不去看任何一個人臉上的表情)。你為什麼愛他?這是你的聲音。他對自我的認識非常清楚,他有自省力,而我沒有。你所謂的自省力是指經常懷疑自己懷疑別人?嗯,可你明白嗎,他那種嚴肅認真對待自己的勁頭,更像個小男孩。那你現在還愛他嗎?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為了等待這個答案,我忍不住抬起頭,做出斜睨著燈光的神情)。她開始自言自語。

    你不覺得,很多時候,他不像傳統意義上的那種男人,那種很有力量,很有侵略性的男人?但你看看,他就是能吸引到很多女人。你這樣的,我這樣的。至少我,會很想被這樣一個柔軟的男人所統治,所囚禁。她說話時撕著紙巾。而你,你一邊點頭,一邊看著自己的碗。

    這之後是一段沉默時間。

    再之後,房間裡的燈光重新亮起。我心情很好,我喜歡有你們做伴。完全不需要商量該怎麼分配那張床。不會有一個睡地板,或者三個並肩睡那樣的場景。我們都知道,九點,是你必須離開,回自己丈夫身邊的時間。她知道你會走,於是她站在窗口,等著。

    你

    哥哥還沒有睡,表情凝重,似乎在專心致志地想著什麼問題。他從他的床邊經過,貼著有陰影的角落走。他想去自己的床上睡覺,但是哥哥突然下了地,攔住他。哥哥飛快地脫了衣服,脫到全身赤裸。他再次承認,哥哥的身體比自己的看起來粗壯有力得多。有一瞬間,似乎只有燈影在晃動。他從未想過會這樣。

    在寂靜的夜裡,在自己熟悉的房間裡,在有血緣關係的一個男人面前。故事為什麼會很不一樣?

    他已經快把自己脫了個精光,但還穿著內褲。哥哥他赤裸著身體向床走去,躺下時朝里挪了挪。然後,滿不在乎地把頭枕在雙手上,隨意打量著他。

    過來。把燈關了。下午不是剛搞過,現在倒不好意思了?

    他想是否能提出拒絕,回自己的床上睡,但他不知怎麼就明白,應該默默做完。

    他側身而臥,除了這三句話,誰都沒再說話。他感覺到自己的手指開始機械地加速,開始收緊,他閉上眼,抖動著腕部,快速、單擺運動,聽到哥哥的喘息聲,感到自己的心在跳,而手指,隨著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變得,無動於衷。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失眠,哥哥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翻身,都折磨著他,他已經回到了自己床上,但只敢仰天平躺著。他不想有任何動靜。他只想一動不動。越來越熱。在睡意的昏蒙里,他看到了下午房間裡的女孩。看到她赤裸著站在他面前。在黑暗中女孩躡手躡腳地向他伏下身子。含住了他的。他感覺到她的呼吸,她的溫潤,也能感覺到自己的粗大。緊張感奇怪地消失了,他感到自身的無力,和與此而來的一陣放鬆。不動,就夠了。裝睡,任一個女人自由施為,任一個女人溫柔地含住自己,是他此後一直熱衷的床上遊戲。但他始終記得,即使在最興奮的臨界點,也儘可能地把呼吸控制得低淺平靜,就像他仍和哥哥躺在一個房間一樣。

    那天晚上,以及接下來的幾個晚上,你都窩在家裡足不出戶,你主動要求丈夫與你做愛。臨睡前你們十指交叉,醒來後驚訝地發現一整夜你都睡在丈夫的胳膊彎里。但是很可惜,你們的做愛沒能讓你大吃一驚刮目相看,仍然沒有在他那裡得到那種淹沒性的快樂,那種此起彼伏的、幾乎是喪失理性的興奮。那種一瞬間想死的快感,你在丈夫那裡從來沒有體驗過,儘管那個瞬間,只會持續不到十秒鐘的時間。

    你對自己承認了這一點後,第二天就給他打了電話。洗得乾乾淨淨,塗抹各種護膚品、化妝品,然後躺到他的床上做愛,一直持續到晚上九點。計程車開上半個小時以後,你再度回到家,換上家居服,洗掉臉上的殘妝,就仿佛從未離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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