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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20 作者: 張悅然
小志
因為得到了國內及香港的幾個同性戀關愛組織的幫助,在上海,我見到了小志。他是香港某基金駐上海的志願者,同時也是一家廣告公司的高級白領。27歲,相貌英俊,收入豐厚。
他主要是負責我們在上海的接待及外聯事務,彬彬有禮,談吐不凡。同行的製片,北京女孩小寧,幾乎是毫不掩飾對他的一見鍾情。通過他的幫助,我們很快在上海打開了局面,在短短的兩天裡,就聯繫好了兩家可供拍攝的酒吧和幾個同意出鏡的同志。
位於上海淮海路不遠的這家同志酒吧並不大,裝修豪華。剛過晚上十點,已經是熙熙攘攘人聲鼎沸了。小志去找老闆,把我們留在酒吧里。
這裡正在舉行選美比賽。七八個男孩只著內褲依次上場,走台步秀身材擺姿勢,在眾人的歡呼尖叫聲中接受幾個所謂評委的打分。評委正襟危坐一絲不苟,觀眾聲嘶力竭群情激昂,選手或健碩或嬌小,或自信或羞澀,此情此景讓我目瞪口呆。
同去的一個攝像按捺不住,打開機器拍了起來。想去阻止已經來不及了,一個男子衝過來對著攝像就是一記耳光,兩個保安奪走了攝像機。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我們身上,包括選手、評委,數十人開始將我們圍攏起來,個個目露凶光躍躍欲試。小寧嚇得哭了起來,我也做好了抱頭蹲下的準備。
小志走進來,向大家說明我們不是記者,是為香港的那個基金拍攝資料的,不會外流。明顯小志在這裡還是很有人緣的,一番解釋之後,音樂重起,選秀重新開始。在酒吧老闆的辦公室里,小志取出磁帶放在地上碾碎之後,老闆的臉色晴朗起來,對我們安撫一番之後慡快地答應讓我們過兩天再來拍攝。
白天小志去上班,總是在晚飯的時候來賓館找我們,帶我們去吃上海小吃和相對正宗的新疆菜,小志說自己的廚藝也相當不錯。他是地道的上海人,目前和公司的一個同事合租一套公寓。小寧提出想去他家裡玩,嘗嘗他的手藝,小志委婉地拒絕了,說同事有潔癖,不願意他帶人去家裡。小寧似乎已經愛上了小志,她整天期盼著小志的到來,並尋找一切機會纏著他問東問西,這讓我很鬱悶。
另外的一家舞廳聯繫好了,是一家歷史悠久,在同志圈中幾乎無人不知的老牌同志聚集地。場面震撼。近四百個同志摟抱著在寬闊的舞池裡翩翩起舞,從十幾歲的孩子到五六十歲的老頭。
小志在舞台上唱了一首《北國之春》,在雷鳴般的掌聲中不失時機地開始宣傳性安全知識並散發宣傳材料和保險套潤滑油。小寧在台下臉頰緋紅兩眼放光。
我對小志提出要拍攝他,小志很乾脆地拒絕了,他說他目前還沒有」出櫃」的打算,因為這樣有可能會讓自己無法待在上海。他的母親也在他歷經三次自殺後默認了他是同志的現實,只是再也不願意和他說話。除了這些,他和相愛的人在一起,活得還算快樂。
酒吧的選秀決賽並無特別之處,奪冠的男孩是一個正在上學的大學生,清秀單純得如同尚未發育的少女。僅僅是一瓶洋酒的獎勵,可他的表現卻和世界小姐奪冠時如出一轍的興奮。讓我震驚的是當晚酒吧還來了十幾個拉拉,多數頗有姿色甚至貌美如花。她們肆無忌憚地喝酒摟抱甚至接吻。看到這些,尚且單身的我很是痛心。
臨走前一天晚上,小志安排我去了一個同志聚會,就在他租住的家裡。他告訴我小寧不能去,否則會破壞現場的氣氛。而且他也不想出現在我的鏡頭裡,他和那些同志都已經打過招呼,送我到那兒就回公司加班。我安頓好小寧之後跟小志來到了他家。
這是一間很有品位的高檔公寓,四室兩廳寬敞舒適。小志的愛人是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男人,據說是個小有名氣的建築設計師。
三十多個同志已經在家裡了,看著裝打扮多是上海時髦青年,品茶聊天,彈吉他唱歌,輕鬆愜意,其樂融融。有兩個男孩在廚房裡忙活,案板上已經做了十幾道西式冷盤和意面糕點。紅酒、蠟燭、美國民謠,大家圍坐在一起開始依次自報網名和性取向,這時我才知道他們基本上是在QQ群里結識的,大多互不認識。」我是0……我是1……遇1則0遇0則1……」這些說法我聞所未聞。小志的愛人給我解釋後我才明白,原來這是他們在性愛過程中扮演的角色的代稱。
喝酒,跳舞,脫衣,接吻。氣氛逐漸熱烈起來,他們的遊戲也越來越曖昧和色情。開始有喝多的逮誰抱著誰哭,有個男孩和大家逐一接吻,三三兩兩的人開始結伴去了廁所和臥室,小志的愛人一直在氣定神閒地微笑喝酒。有個喝多的哥們抓著我非要讓我拍他跳肚皮舞,還不停地問我喜歡什麼樣的男人。驚出一身冷汗的我尋機落荒而逃。
小寧和小志的手機均已關機,回到酒店後隔壁小寧房間傳出的近乎悽厲的叫床聲印證了我的判斷。
兩年之後,我收到了小寧的簡訊,說她已經結婚了,孩子剛剛滿月。
後來在網上聊起小志,她說小志在那次拍攝結束後來過北京幾次,兩人還一起吃了飯。再後來,小志出國了。
他怎麼會是同性戀呢?小寧說,打死她都不敢相信。
美美
美美是京城同志圈裡的一個傳奇。他應該是最早那批以同志身份出現在反串表演的舞台之上的人,並憑藉嬌媚的扮相和不俗的歌喉,擁有著廣泛的演出資源和眾多的忠實擁躉。
給朋友的拍攝幫忙時我見到了美美,他當時正在籌備自己的告別京城同志圈的個人演唱會。他身材高挑,皮膚細膩,長髮披肩,從步態到神情到嗓音,完全像是一個二十多歲頗有姿色的女孩。
美美結婚了,丈夫是一個微胖、憨厚的已婚上海男人。他們結識於同志網站,男人來北京找他,兩人一見鍾情。美美說兩人的性愛很美妙,儘管男人的那活兒不是很大,但他會在做愛的過程中全力迎合美美,甚至舔舐他的腳趾。除了這個,重要的是那個男人答應接美美到上海,兩人同居,並幫美美找一個保險公司的工作,讓美美在無人認識的新環境裡,做一個真正的女人。
在圈中好友的幫助下,兩人在一家同志酒吧舉行了隆重的婚禮。整個過程浪漫而甜蜜,穿著婚紗的美美與男人合唱了《月亮代表我的心》,並深深接吻。在掌聲和拋灑的花瓣中,男人抱著他步入洞房。
能夠結婚是幾乎所有的同志夢寐以求的,哪怕並不會被國家承認。很多有著易性癖的同志,都幻想著能夠變成女兒身,但有足夠的錢能做變性手術的少之又少,美美的幾個朋友也僅僅是攢錢隆了胸而已。我曾經拍攝過一個很有名的整形專家,在他辦公室的冰櫃裡冰凍著七八根切除下來的人鞭,他開玩笑說送我兩根回家熬湯,絕對地吃啥補啥。
那時的美美對去上海之後的生活充滿憧憬,他和所有的好友告別,邀請大家去上海找他玩,甚至還送出了幾件價值不菲的演出服。在這場演唱會結束之後,美美將不會再出現在同志舞台上。告別演出很成功,當美美唱起保留歌曲《女人花》時,他明顯有些哽咽。我們送美美去車站前往上海,車輪啟動的那一刻他笑得很美。
兩個月後,美美回京了。
在一家餐廳里,美美告訴我們,他和那個男人分手了,事實並不像想像的那樣美好。男人花光了他帶去的錢,並介紹他賣yín。每交易成功一次,那個男人就會很及時地抽取一半的費用作為中介費。
我被騙了。美美說,他要在北京重新開始。
幾個月後,在一個狹小的出租屋裡,因為沒有暖氣,美美生病了,形容枯槁,萎靡之極。他說這兩個月自己過得很差,原來表演的酒吧已經被年輕風騷的新人占據,自己也實在無法接受眾人的詢問和嘲笑。
我想回家。美美哭著說。
半年過去了,美美從東北老家打來電話,說自己想要再來北京。我們坐火車趕到了他的家,中朝邊境的一座小城。在車站,我們幾乎認不出他來。肥大的男裝裹著瘦削的身體,頭髮很短而且稀疏,和以前見到的那個常常濃妝艷抹的妖嬈女人判若雲泥。回家後就直接住院了,爸爸在我昏迷的時候剪掉了我的頭髮,美美說,這樣也好,涼快。
病癒之後美美也試圖找份工作,但發現自己既沒有技能也不能吃苦,想在本地的同志酒吧駐唱,價格卻又低得可憐。後來他迷上了京劇,每天都戴著耳機學。或許這能成為他重新在北京立足的資本,美美很自信。
當地的老年之家是美美常來的地方,這裡有京劇票友天天吹拉彈唱。與生俱來的好嗓音和舞台經驗,讓美美在一群老頭老太太中間顯得出類拔萃卓爾不群。
只有這才能給我找回點自信。唱罷《貴妃醉酒》,美美在掌聲中笑逐顏開地走下台。
軍營里的那個士兵奪走了我的第一次,此後我愛上了他,欲罷不能。我們當年還經常來這裡散步,猜測朝鮮那邊是不是也有同性戀。在鴨綠江邊,美美笑著說,後來那個士兵復員回家了,沒多久寫信來說自己已經結婚,再也不要找他。我自殺過,但是被救過來之後,就再也沒有這個念頭。中國有那麼多的同志,我肯定能找到一個我愛和愛我的人。
美美還是回到了北京,在留給家人的信中,美美說自己對不起父母,希望來生再給他們做一回真正的兒子。
回到北京的美美繼續出沒在夜場酒吧里,只是生存的壓力使得他不得不戴上假髮擠出辱溝靠下流和色情的手段來博得掌聲。曾經,這類的表演是他嗤之以鼻的。
美美的紀錄片結束了,片子也獲得了國際上的多項大獎。在國內的數次小範圍的放映中,做為主角的美美總是能夠引起轟動。
再後來,逢年過節總會收到美美的祝福簡訊,他還在北京,只是不知道活得怎樣了。
其實在那兩年拍攝同志的過程中,回想起來或許真的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他們和普通人一樣,喜怒哀樂愛恨情仇。在中國這樣一個相對寬鬆的環境裡,他們也在為事業為生活而奮鬥著,唯一不同的是,他們尋找真愛的路,要漫長、曲折得多。第六節嫉妒
文/走走
我
有些晚上我想夢見你們。那些面孔,已經從熟悉變成了似曾相識。更容易飛快浮現出來的,反倒是名字。我想夢見你們是因為最近我總在凌晨醒來,四點,或者更早些。我想再繼續睡著。我想夢見你們是因為我覺得你們都很重,足夠把我沉進夢裡,那個暗得柔光一片的地方。在那裡,女人們變得安靜,不再飄忽不定。
這天晚上,我覺得自己似乎又醒來了,但又不確切,自己身在何處。好像是在家鄉,那早春的空氣里。自己坐在椅子上,靠近一棵香椿樹,匆匆的,有個念頭,好像要為什麼人采上一些。這念頭看似閒散,卻很純粹,此後一直徘徊在樹梢上,陽光下,周圍的邊邊角角里。我想,到底那個人是誰呢?那個人,影影綽綽的,若有又若無,但好像就在自己近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