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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16 作者: 張悅然
    攪勻。男人以為她要染指甲,可是發現她走進了一扇門,再出來的時候,手裡抱著一隻貓。白色的貓又被她五花大綁起來,身上纏滿了麻繩。他注意到貓的嘴是張著的,似乎已經不能合攏,不斷地流出紅色的口水,應該是又被她拔掉了牙齒。她還是這樣,一點也沒變。他嘆了口氣。可是他轉念又想,如果她當真出來幾日就變了,那麼就說明別的男人可以改變她,只是他不行,難道他不會更加傷心嗎?此時他又看到她拿起身旁早已準備好的一把扁平的刷子,然後蘸滿了紅色的夾竹桃汁水,刷在貓的身上。她又露出了快意的笑容。在貓的哀叫中她變得越來越歡喜。最後貓變成了紫紅色。她把麻繩解下來,貓的身上尚有白色的花紋,這樣看去像是一隻瘦弱的斑馬,紫紅色斑馬。他發現事實上這隻貓已經沒有能力逃走了。它的腳是瘸的,企圖逃離卻歪到在地上。它的脖子上還有繩索,女孩抓起繩索就牽著貓走,貓根本無法站立,幾乎是被硬生生地扯著脖子向前拉去,紫紅色的貓奄奄一息。她走了一段,到旁邊的桌子上取了自己的相機,喀嚓一下,給她的傑作留下了永久的紀念。

    女孩並沒有欺騙男人,她的確被幾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男孩虜獲,並關在這個園子裡。可是他們對女孩並不壞,常來和女孩一起玩,給女孩抓來貓,采來夾竹桃,還給女孩買了新裙子。女孩在這裡玩得亦是十分開心,並不急於離去,漫不經心地等待著男人來「救」她。她對此應是十分有信心,她知道男人必然回來搭救她。

    男人和那幾個男孩見面。付了錢。領著女孩走。男人回身看到,那幾個男孩把女孩玩剩下的貓投進了一口井。他聽見咚的一聲,並且可以想像,清澈的井水立刻和紫紅色花汁混合……他看女孩,女孩若無其事地走在前面,對這聲音毫無反應,而手裡仍舊拿著相機到處拍。

    他帶女孩回家,生活照舊。

    然而這只是一個開始。女孩開始不斷地離家出走。每次都只是帶著她的紅鞋和照相機。他開始覺得這是她和她的母親在氣質上的某種暗合。如果她這亦可以算是對藝術不竭的追求的話,那麼她的確有著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男人常常在清晨醒來,發現女孩已經不見。她也不再給他留下字條。但他知道她不久會來信。她仍舊是那種平淡的口吻,仍舊不會忘記和他做個遊戲,不透露行跡,只是讓他去尋找。每一次,他都只能收到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她的紅鞋。或者在辱白色細膩的沙灘上放著,或者在一隻雕塑前面放著,或者根本毫無頭緒,放在一個亂糟糟的集市裡面。他都要認真地看,耐心地去尋找。並且有時候亦會給他帶來新的麻煩。她弄死了動物園價值連城的孔雀,要他去賠償;她去賭錢,欠了大筆的債務……

    男人唯有不斷地接受任務。而他的殺手公司當然已經察覺他的衰老——他已經不適合再做一個殺手了。所以他們不再派發給他新的任務。可是他卻不斷索要,終於,他開始脫離他的殺手公司,直接上門去和僱主聯絡,他就這樣開始搶殺手公司的生意。

    他已經癲狂了,在他迫切需要找到她的時候。如此這般,他才可以得到足夠的錢,這是他去找她的憑藉。每次如是,他的懷裡揣著裝滿錢的牛皮紙信封去找女孩。按照照片上的蛛絲馬跡,宛如最高明的偵探破案那般地尋找。他在每次找到她的時候都感到精疲力竭,可是他看到的卻是一個精神飽滿,生氣盎然的女孩。女孩必定過得還不壞,多數時候是和一些男人在一起,他們都很「照顧」她。不過她還是玩著自己的,沉湎於自己創造的遊戲中。其實她的世界裡根本沒有別人,永遠是她自己的自娛自樂。她帶著她的相機,弄些越來越古怪的東西拍著。被拔掉渾身羽毛的死孔雀,身上插滿孔雀毛的刺蝟,裸身的男人排成隊爬樹。他每次歷盡千辛萬苦找到她,然後把她帶回來,雖然他知道她很快又會跑出去,但是這個過程對於他而言依然重要。他現在的生活除了找尋她,還剩下些什麼呢。

    他格外珍惜她在家的幾日。他喜歡每天都對著她。他再也不顧忌地看著她。她換衣服,她洗澡。

    那日女孩看到他在看著自己洗澡,於是叫他進去。他和她同在狹促的浴室里。他那麼近地看著女孩的胴體。他顫微微地伸出手,觸碰那塊傷疤。那是他在這女孩身上留下的印記,有它為證。他想也許這就是命定的安排,他給予了她這塊差點要了她的命的傷疤,可是她回饋給他的是一種生生不息的牽引,他必將追隨她,拿出自己所有的來給予她。他觸摸到了那塊傷疤,在那麼多年後,它變得更加平順光滑,像是一塊放在手心裡的肥皂一樣溫潤。可是也正是像肥皂一般地從手心溜走。

    他終於掉下眼淚來。

    他知道自己的身體越來越糟糕,長途的奔波對於他幾乎不再是可能的。他希望她不要再走。然而他又知道這對於她是不可能的。他想,當他帶著女孩翻越那孤兒院的圍牆的時候,就在心裡暗暗地發誓,他要給她自由,至少,就算別的什麼也不能給她,他至少會給她自由。所以他不會困住她,他願意看她像花蝴蝶一樣飛來飛去的樣子,雖然這帶給了他諸多痛苦。

    那麼,他想,就讓他死在她的手裡吧。這也許是最完美的結局。他本就是殺害她媽媽的兇手。他一直對她做的事情也許就是一場歸還,那麼,就讓這歸還徹底吧,他把命還給她。於是他對她說:

    你知不知道,其實是我殺了你媽媽。你身上的傷口也是我開槍打的。男人終於鼓足勇氣說。他到自己的房間取了槍給她:你可以殺死我,就現在。

    女孩點點頭:我知道,我記得。

    男人愕然。男人問:你不恨我嗎?為什麼不報復我?

    女孩淡淡地說:我要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報復你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了嗎?一點也不刺激。沒有任何驚奇。我對於這樣的事情不感興趣。

    這是多麼可悲。她清楚一切,卻連一點憎惡的感情亦不能給他。她一點感情也不肯給予,是這樣的決絕。

    男人哭著說:你殺死我吧。這樣的折磨可以結束了。

    女孩冷淡地搖搖頭:可是我不想這麼做。我對此不抱興趣。她轉身走了,落下男人拿著他的槍,跪在冰涼的地板上。第八章第二天她又不見了。

    男人本是生了死念的。可是她的離去再次把他完全揪了起來。他必須再度找到她,因為她可能面對危險,她可能十分需要他。他不能就此撒手不管。而現在他只有等待。

    這一次時間很長。男人等待的日子亦更加難捱。終於她寄來了一張照片:這一次紅色的鞋子在一小堆雪上面。生生的紅白顏色讓人眼睛發痛。她又寫到:我想辦一個攝影展,大約需要60萬。希望你籌錢來找我。

    男人坐在陽台抽菸,照片放在他的膝蓋上面。他看著紅鞋,紅鞋像是一根纖細的線,從很久以前的光陰,一直扯到現在,一直這樣延續。他似乎仍能分辨它上面斑駁的血跡。皮子已經布滿裂痕,這鞋子和他一樣,已經衰老了。

    可是衰老的男人現在要籌集60萬,他需要算算,他必須殺幾個人。他又開始搶殺手公司的生意,不斷從中間阻斷,以低廉的價格接下生意。他就是這樣精疲力盡地做著,每一次,他都擔心自己會失手。他覺得會有隆隆的一聲,然後腦袋就像迸裂的花瓶碎片一樣飛she出去。可是他必須記得,他的女孩還在等他去。她現在需要著他,這種需要是他一直渴求的,這種需要會在任何時刻令他像一隻瘋狂的陀螺一般轉起來。

    他一連殺了5個人。每一次都是那樣的危險,他的手顫抖著,呼吸急促。每一次他都覺得自己要喪命了。可是他命令自己要好好干,她在等著自己。

    在第五次的時候被殺手公司的人追上——他一直被追殺,殺手公司的人到處找尋他,派了那些年輕力壯的殺手。他挨了一槍,還是跑掉了。受傷的是右腿。現在他是衰老的,跛腳的殺手。他就這樣一顛一顛地到處躲藏,可是同時還要找尋照片上有雪的地方。那應該是很高的山,終年有不融化的積雪。

    他坐火車,坐長途車,不斷顛簸,又一個秋天已經來了,他卻仍穿著淡薄的棉恤,有時候在車上沉沉地睡過去,就把一些廢舊報紙蓋在身上,翻身的時候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生命的貧賤宛如破廢的報紙下面遮掩的穢物。身上只有牛皮紙口袋裝滿了錢,卻仍舊不夠女孩要的數量。他應該再多去殺幾個人才對。然而他已經不能再等了,他必須去找她。殺手對於自己的生命都有感知的,就像在趕一段白茫茫的路,而他此時仿佛已經看到了盡頭。他知道看到了盡頭也許應該慢下來,可是他沒有,他還在那麼緊迫地趕路,向著盡頭。

    身上除了錢之外還有她給他的那些照片。每一次她寄給他的照片都被他收起來,放在一起,隨身帶著。他拿出來翻看。都是紅鞋,紅鞋在無數個可以猜測或者根本無法可知的地方。他佩服自己的毅力,每一次,他都找到了她。這也許來自那種無法言喻的牽引,他終究會被再次領到她的面前。有時候他確實已經無法分辨這紅鞋的意義。他覺得他對這紅鞋有一種十分深重的信賴。每一次紅鞋照片的抵達,都像是給他開出一條路。這是活路,事實上。因著沒有什麼更能讓他感到延續生命的重大意義。

    時光就是這樣抓著他的領子,帶他來到了這裡。女孩轉眼已經18歲。他坐在火車上,坐在長途車上,在尋找她的路途中,他回顧了和她共度的8年。他們一起生活了8年,他對於她,仍舊什麼也不是。他多麼渴望自己可以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一個印記,可是他耗盡了全身力氣仍是不行。連他要死亡她亦不能給他。

    可是對於他的小仙女,他的女神,他又能有什麼怨言、他很快抵達了有積雪的高山下。應該是這裡。女孩應該在這裡。他似乎已經聞到了那屬於她的氣味,一種讓人無端跌入昏沉轉而又會亢奮的迷香。他尋找每間蓋在山腳和山腰的房子。直至他終於來到了山頂。在這漫長的行走中,他因為有腿疾,走路十分艱難。他看到女孩的時候,他自己是這樣的狼狽。她正像最明艷的花朵一樣地開放,可是他卻已經宛若老人一般地衰弱。他看著她,覺得她明晃晃的,灼傷他的眼睛。

    女孩用矮籬笆圈起一個小園子,雪被一簇一簇地堆起來。像是白色的墳冢。女孩在白色的雪堆上澆了各種顏色,那些雪堆宛如彩色的陀螺一樣,紅白相間,綠白相間。那麼地好看。她又在雪堆上插滿了白色骨頭——無法可知那是什麼動物的骨頭,有大有小,有堅硬的脊骨也有柔軟的肋骨。一定都細心擦拭過,那麼地白,像是一塊一塊貞潔牌坊。女孩的確繼承了她母親的藝術家氣質,她亦對濃郁的色彩有著深厚的迷戀。她還用雞血在潔白的雪上寫字,畫畫。地上放著脖子被擰掉的雞隻,絕望的爪子深陷在積雪裡。此刻女孩正在堆一個雪人,她把那些死雞和另外一些死麻雀的身體都塞進雪人的肚子裡。雪人看起來異常飽滿,像是一尊受人尊敬仰慕的佛。而女孩穿著厚實的粉紅色毛衣外套,連著帽子,脖子裡塞著一條淡藍色的圍巾。牛仔褲,紅色高靴子。手上還帶著一副毛茸茸的檸黃色手套。她的相機就背在身上,那是一個不知道裝過多少慘怖場面的黑匣子。她看起來清純亮麗,像是涉世未深的女中學生,帶著稚氣執著地玩著自己迷戀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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