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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16 作者: 張悅然
這是女孩第一次開口向男人索要什麼。這是她第一次向男人提出要求。在此之前她一直是一副對一切都感到無所謂的態度。所以男人應該感到很開心,因為女孩終於對他有所要求,而他對於女孩,並不是毫無用處的。所以他理應答應女孩。可是時間不對,這個時間他的心裡正十分難受。他覺得這照相機像是一個有魔法的盒子,從它的裡面放出了可怕的邪惡的魔鬼,而女孩被這魔鬼誘惑了,她越來越走向一條背離他的道路,他根本無法抓住她。所以他說:
你不是已經有一個了嗎?並且你對它已經過分著迷了,你不覺得嗎?
女孩愣了一下,冷冷地一笑。女孩一定沒有想到男人會拒絕她的要求。她被寵溺慣了,什麼都不用開口就可以得到。她以為自己一旦開口,更是什麼都可以達到。可是男人卻拒絕了她。她並沒有繼續央求,她再也不說話。男人忽然有點懊悔,他覺得他不應該拒絕她的,他怎麼能拒絕她呢。可是這個時候女孩已經站了起來,離開了桌子。他們一個晚上都沒有再說一句話,不過女孩看起來亦沒有什麼反常,她仍是洗她的照片,晾起來,洗澡等等。
第二日女孩照常去上學。男人一直看著她在自己的身前走來走去,卻不知道該說什麼。第二天晚上女孩沒有回家。男人從晚飯時間開始等,終於等到了不耐煩的時刻。於是他出去尋她。可是他完全不認識她平日裡結交的朋友,他去了空蕩蕩的學校,卻一個人也看不到了。他只好沿著她放學回家的路漫無目的地找。他找了海邊,找了附近賣照相器材的商店,找了超級市場,便利店,飯館……可是他都不能找到她。所有的商店都關門了,他黯然地回到家中。這是她第一次夜不歸宿,他不斷地埋怨自己,如果自己同意了她的要求,那麼就一定不會這樣。他從沒有這樣後悔。
他一夜未睡,坐在客廳里,聽著外面的動靜。他希望忽然間有她上樓的腳步,然後是她旋開門的聲音。可是已經是午夜,整幢樓里都是死寂的一片。
他一直這樣坐了一夜。
第二天天亮了她仍未回來。他又開始出門尋她。他去了學校找她,得知她已經兩天沒去了。他更加焦灼,詢問同學。似乎女孩平日裡和同班的同學關係都十分寡淡,沒有人知道她的去向。他在中午的時候返回家。他擰開門的時候,發現門已經打開了,他連忙進去,——她已經在家了。
他走到她的面前。她正在吃一碟昨天剩下的冷飯,大口大口地把已經幹掉的米粒送進嘴裡。他忽然那麼心疼,他猜測她應該兩天都沒有吃東西了,只是為了和自己慪氣。他走去廚房,很快地炒了一碟碎玉米,做了一個魚湯端出來。他把這些端到她的面前。她看見了就立刻吃起來,看起來是餓壞了。她不解釋什麼。他亦不問。他心中已覺得寬慰,只要她回來,他覺得已是足夠。她一個人喝光了所有的魚湯,吃下了整碟玉米。然後她回房間去了。
他仍能夠從大窗戶里看到她。他驚訝地發現,她正從書包里掏出來的東西,是一個很大個頭的照相機,他沒有見過,不是從前的那一個。他驚了一下。他衝到她的房間:
你哪裡來的這相機?
別人送的。
不能憑白要別人的東西。男人厲色地說。
不是憑白。我們做了交換。女孩立刻反駁道。
你拿什麼換?男人反問道。
我陪了他一天一夜。女孩回答,亦是淡定坦然。
你陪他做什麼?男人憤怒了,吼道。
做愛。女孩毫無羞恥的顏色。
男人終於聽到了這樣一個答案。這也許是他最害怕的事情。害怕到他想也不去想。他總是迴避這樣的想法,因著擔心自己首先受到傷害。可是卻仍舊發生了。他的小藝術品,他的寶貝。他心中有著慢慢裂開的溝壑,他心碎地低聲說:
你怎麼這麼賤?就值一個相機的錢嗎?
女孩嘴角提了一下,慢悠悠地說:
你不是也一樣嗎?你從前做那些交易的時候,可能還不值一個相機的錢呢。這沒有什麼可恥的,勞動所得,不是嗎?
男人一時無話。他看著她,這不是一個15歲的女孩。他也許搞錯了。他從領起她的手帶著她走的那一刻起可能就錯了。她其實是他的一面鏡子。他在她這裡看到了自己。這也許是為什麼他第一見到她,就感到一種十分勁猛刺眼的光。因為她是他的鏡子,她反she了他身上所有鋒利的,尖銳的東西。
男人終於感到,自己一直憐惜這女孩其實是可憐他自己。他的冷血有時候讓自己感到虛空,他無法和自己對話,和自己交流,因為他是個刀槍不入的怪物。他找到了她,把她領進了自己的生活,這其實是找到了另外一個和他一樣完全沒有溫度的人和自己對峙。他們就像兩面牆壁一樣,都這樣冷森森地面對面聳立著,他可以通過她聽到自己的回音。所以註定他無法進入她,無法傷害到她半分,因為她會把他施於的傷害都反回來。
他痛苦地搖搖頭。他的女孩還站在他面前,她站得松松垮垮,重心都在一隻腳上。整個身體是斜著的。這女孩自小就是孤兒。她沒有父母親教給她應該如何站。她就像放任的野糙,肆意地瘋長,毫無規則界定。不知道該如何做一個尋常女孩,這和他一樣。可是他以為他可以給她很多東西,令她看起來像個正常女孩。眼下看來他還是失敗了。
他帶著嚴重的挫敗感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可是當他聽到她在隔壁的房間唱歌,他仍是無法做到不去看她。他看到她在一邊唱歌一邊擺弄她的新相機。她用它給自己拍照,不斷地對著相機做出各種嫵媚的姿態。噘起嘴,弄亂頭髮,瞪圓眼睛。然後她拿出了她柜子里的紅鞋。那麼多的紅鞋。她把它們都放在地板上,排起來,像是一隻一隻捕獲的魚要放在熾烈的陽光下晾乾。她開始給它們拍照,然後穿上它們,給自己的腳拍照。她的表情很歡喜,不斷地從那些鞋子之間跳來跳去。
男人倒頭睡去,把自己蒙在被子裡,她的歌聲仍在,像是一種魅惑的歌劇背景,根本無法消去。第六章男人醒來的時候女孩已經不見了。他推門走進女孩的房間。地板上仍是堆滿了鞋子,各種紅色的鞋子,看過去像是一塊令人眩暈的煙霞,迫近而來,令人窒息。房間裡的一切都好像從前那樣,除了女孩不在了,還有她媽媽的紅鞋。她帶著它走了。男人環視,看到寫字檯上有小紙條的留言。他拿起來讀:
我去遠一些的地方拍照了。我會告訴你我去了哪裡,你來找我。
男人其實已經想到,女孩終是要離開。她就像他餵養的鳥兒,終于振翅飛翔。可是令他感到悵惘的是,她對他說,我會告訴你我去了哪裡,你來找我。
你來找我,她說。這句話足以令他無限感動和企止。這至少令他相信鳥兒還是他的,只是出去玩耍,總還是要回來的。
男人叼上一根煙,坐在陽台上看早晨的太陽。他忽然像是被掏空了,他不需要給女孩準備早餐,不需要去買魚和蔬菜。他也不會再透過大玻璃看到她,看到她換衣服,露出她那迷人的羽毛狀傷疤。
接下來的時間男人進入死寂般的等待。這等待就像一種冬眠。他覺得自己漸漸超越了尋常人間的生活,幾乎不出門,不見任何人。每天只是喝一些生水,煮家裡儲備的米吃,然後就是睡眠。他有著長長的睡眠,總是不斷從一段睡眠跌入另一段睡眠。他開始覺得這是一種不好的預兆。因為夢裡總是女孩小時候的模樣,她搖搖擺擺地衝著他走過來,穿著她媽媽的大鞋子。她衝著他笑,那是她最本初的樣子,像個微縮的精靈,瘦小的身體裡包藏著一些無法參透的玄機。她似乎並不對於未來要發生的一切都很明了,有著那樣的通透。又似乎什麼亦不知道,只是這樣這樣對他逼近。他在夢裡看著她,直至淚水湧出。
女孩寄回第一封信是半個月後。郵差篤篤地扣響了他家的門,看到一個滿臉鬍子茬的男人露出一隻藏在蓬亂的頭髮里的憂鬱的眼睛。他像是拿出了失而復得的無價之寶一樣地從郵差手裡接過信。他臉色蒼白,手指還在顫抖,緊緊緊緊地抓住了那封信。
果然來自女孩。
女孩說,我被人綁架了,不過很平安。你帶10萬塊錢來找我。我也不知道我在哪裡,不過我照了照片,相信你能找到。
照片上是女孩帶走的那雙紅鞋,紅鞋掛在一棵夾竹桃的枝子上,背景上是大片微冷的紫紅色的夾竹桃,非常繁盛。那種顏色他有些記憶,是女孩常常用來塗在指甲上的顏色,這樣的紅色比大紅色要陰翳,比紫色又溫媚。她十分偏愛,喜歡把手腳上的指甲都塗成這樣的顏色。
他抓著那張照片。那是他唯一的憑藉。
女孩的來信把緊緊板結在他身上的冬天的冰完全撬碎了。他的冬眠結束。並且,他開始忙碌起來。他現在需要錢。他還需要找到那個滿是夾竹桃的地方。在一個新的清晨到來的時候,他猛然拉開那個已經開始結蜘蛛網的抽屜。嘩啦。那把槍在裡面發出金屬滑動的聲音,它似乎已經在那裡等候多時。他拿起它。它慢慢地變得溫熱起來,因著吸納了他的體溫。
他常常想,殺手之所以無情是因為殺手需要馴養他的槍,把自己的一部分血熱傳給了槍,這是他必須交付的。
他重新回到他的殺手公司。戴著墨鏡的老闆仍舊坐在豪華的沙發椅上,幽暗的房間裡仍舊恭恭敬敬地供著神台。可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是,殺手已經老了,他在這裡看到了許多替代他的少年。他們都如他的當年一般壯實神勇。然而他需要錢,他懇請得到一個重大的任務。他玩了幾下槍,讓那些人相信他仍是百發百中的殺手。
他最終還是獲得了一個任務,於是他把自己關起來,開始練槍。與此同時他買了這座城市及其周邊地方的地圖。開始尋找那片夾竹桃林。他握槍的時候心中總有雜念,這很糟糕,他的手不斷發抖。因為他惦念了她,他頻繁地想起,她此刻是不是還好。她是不是有飯吃,她是不是可以睡在溫暖的房間裡,她可不可以如從前般的自由,為所欲為,她是不是跟其他男人在一起,她和他是不是此刻正在床上睡覺。他最終還是會回到這個問題上,而這個問題一再傷害到他。他努力地集中精力,she擊,那震落樹葉的聲音竟然開始令他自己發抖。
他最終還是殺了要殺的人。只有他自己清楚,這一次比從前任何一次都還要艱難。不過這些於他是可以忽略不計的,最終他拿到了錢,這就足夠了,不是嗎。他握著錢,抓上地圖去找照片上的地方。
男人打聽到附近有個出名的山谷。山谷以漫山遍野的花朵以及險峻的地形聞名。那裡有大片夾竹桃,最重要的是。於是男人前往。第七章男人找到女孩的時候,女孩正在一個小花園裡曬夾竹桃。她手裡捧著很多很多的花瓣,放在一個石臼裡面,然後她搗碎它們。他在花園外面透過柵欄看她,她穿了一件他沒見過的堇色無袖長裙,裙子是紗制,半透明質地,下擺鑲著細碎的小貝殼。她的纖細的手臂從裙子中伸出來,用力地搗著花瓣。頭髮分別從兩側垂下來,隨著她每個動作輕輕搖動。這一刻她看起來是十分恬淡的,他竟然有些不認識她了。就像她被馴服了,變得溫順如尋常居家的女子。他不喚她,只是看著她。她又拿起那些一隻玻璃噴灑,把裡面的清水混入石臼里。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