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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14 作者: 張悅然
那天是我十七歲的生日,那天也是大狗十七歲的生日。
我送給大狗一幅油畫,畫裡面填滿一片叫囂著的大海與孤島,一片黑色。大狗問我是哪裡。我騙他說是天涯海角。他笑得一臉天真說,好,下次背你去。我說,好啊,累死你。
蕭殿泉這個名字還是蠻好聽的。他總很自戀地說,一聽就是帥哥。我說,是衰哥吧。然後他追著我打,而我依舊很不給面子每天叫他大狗。
雖然我一天到晚說他長得沒有人樣,完全一哈巴狗。但暗地裡我也不得不承認大狗長得還挺不錯的,特像那香港的總喜歡歪嘴笑的陳冠希,而我從開學起就幾乎成了專屬紅娘,天天幫不同的女孩傳遞給大狗的情書,托他的福,弄得我在女生中的人緣指數直線上揚,而大狗也不時把一些小男生寫的情書親自送到我面前,我生平第一次約會也是大狗給安排的。實際上那個男孩還不錯,人長得清秀也挺紳士,這點不知要比大狗好上幾千幾萬倍了,只是他一坐下來就和我大談凡高畢卡索米開朗基羅,從埃及象形文字談到歐洲文藝復興,看他樣子恨不得將他所有知道的外國藝術一下子全部講完,大狗也在旁邊瞎起鬨,說,小安,你不是最喜歡這些東西嗎。可我很不給面子,故意特真誠地睜大眼睛看著對方說,這位同學,實際上我喜歡的是中國水墨畫。可以想像到當時那個人的嚴重受創表情,以及大狗瞬間石化的樣子。
事後大狗罵我說不給他面子。我偷笑說,就不給你面子。大狗大嘆一聲說,真拿你沒辦法。不過不給我面子要付出代價的,自己說,怎麼補償。
我請吃拉麵。
好耶。大狗歡呼。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和其他人約會過了。
而我和大狗總是在地鐵中看完別人寫給我們的情書的,而通常大狗看給我的,我看給大狗的,默契無間,看到肉麻的我們都會不約而同地裝作驚出一身冷汗的樣子,然後哈哈哈地對視而笑。笑完之後,我們就在地鐵中看不斷涌動的人流上車下車,再上車再下車,看著一張張陌生而寂寞的臉,想著曾在他們身上發生的故事。悲喜,或無常。
地鐵實際上是部很好的電影,每天有許許多多的生命從這裡經過,有交錯有分離,相遇卻錯過。我們可以在這裡看到孩子們純真而甜美的笑容,可以看到成年人冷漠而麻木的表情,這是一個穿梭於時間罅隙中的空間,地鐵窗外的一片霓光異彩流動,如同時間在無情流逝。看著這裡的變幻無常,是如此悲傷,因為我知道,在時光的洪流中流逝的永遠不是時間,而是我自己。這些話是大狗說的。在乘地鐵的時候我和他總會說很多很多的話唱很多很多歌。大狗說,他最愛的是電影和旅遊,還想做音樂,當記者。要考到北方的大學。不喜歡上海,因為覺得烏煙瘴氣。
而我是不喜歡說話的。可我每天對很多很多人微笑說很多很多無關緊要的話,我看到很久沒見的人說,你好你好,好久不見,可想死我了。看到剛認識的人,說,你好你好,很高興認識你。然後笑到陽光燦爛。笑到疼痛。我想大狗是了解我的,所以乘地鐵的更多時候,我們都不說話,大段大段的沉默讓我感到安心,我們肩靠肩地看人cháo經過,然後安靜地在時光明明晃晃的剪影中看自己漸漸飛逝。飛逝。
接到大狗電話已經是夏末了,梧桐樹依舊長得繁茂,我看見雲朵上開出的大朵大朵的花,然後在地上落下了一大片的影子,一大片的寂寞。大狗打電話來說,我要走了。去澳大利亞。
什麼時候走?我沒心沒肺地問。
明天。
好,我送你……
那次對話異常簡潔,我不記得那天最終是誰掛了電話,只記得掛機的忙音讓我茫然。一切空白。
機場裡大狗脫下那個他背了兩年的背包,裡面裝滿了他最心愛的CD和卡帶,放在我面前說,送給你。
我又沒心沒肺地說,現在才送,小氣鬼。
他又說,送是暫時的,我回來的時候你再還給我。
我欣喜之後又生氣地說,你這人說你小氣你可真小氣,送人的東西還要拿回來。太沒風度了吧。
大狗一臉壞笑,害我不敢正面看他。他抱住我的頭,然後聽到他說,乖,不要哭。我狠狠地打他一拳,就真的哭了出來。
那年是高中的最後一個暑假,我升高三的日子。
現在背這個包已快一年了。我天天背著它穿梭在這個城市裡,裡面裝滿了厚厚的教科書,任它們壓在我的背上,因為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將他們統統扔掉,裝上我的畫筆紙張與顏料,背上它走遍整個土地,整個世界,就像大狗的夢想一樣,他在地鐵里告訴我,總有一天他要在包里裝滿所有他喜歡的CD和卡帶,帶上DV走遍整個土地。
那一瞬間,我錯覺他就是風。
而現在我要開始完成我和大狗的夢想了,我背著他的背包離開了上海。
這年我高三畢業,考上了北方的大學。
知道大狗離開人世的消息時,高三剛剛開學,踏入剛分好新班時我突然感覺又回到了剛進這個學校的情形,我坐在第六排第四個座位上,對每一個人微笑,聽每一個人說話,就這樣不停地笑啊笑。我想到了大狗對我說的話,他說,現在也能回想起當時你一臉寂寞的樣子,因此後來就忍不住上前和你說話了。只是我現在依舊一臉寂寞,可誰會坐在我前頭突然回頭很沒有創意地說,你好,我叫蕭殿泉。很高興認識你。
送大狗去澳大利亞一禮拜後,新學期開始,有天大狗的哥哥蕭月打電話過來說找我。他說,小安,聽我說……澳大利亞打電話過來……小泉死了……車禍……
恍惚中我好像聽見了這幾個字。
那天我做了個夢,夢中大狗說,大小姐,家到了,快下來吧。我應一聲,卻沒有下來。大狗就背著我逛了一圈又一圈,我閉上眼聽他唱歌,唱得很好聽很好聽,星輝落在他的頭髮上籠成了一片很好看的金色。而等我睡醒時大狗已經背著我兩個多小時了。我很心疼問他這兩個鐘頭到底怎麼過下來的,他大笑說,我雙手拿著機關槍,先一個凌波微步後一個乾坤大挪移,大吼一聲與陰險歹徒殊死搏鬥,還要抵抗他們的物質與美女誘惑,那一個真叫勇敢啊,哈哈。我狠心打他說,去死吧。
然後,就真的不見了。
剎那間恍若隔世,一切的一切就伴著夜風刀光劍影般穿過我單薄的身體,我看見那些記憶在紅色液體中廝殺掙扎,砍出一條路來,我無力反抗,血肉模糊,終於哭出聲來。
之後的日子我開始變得為分數的高低而奔波,那海軍藍的包一直沒離開身邊,我想大狗一定也會很高興,因為他是這麼喜歡它,而我總有一天要還給他。很多人說我變了,變得沉默而寂寞。他們並不知道我原本就是這樣子。而那個最了解我的人不在了,我已無話可說。
一年之後我被一所北方大學提前錄取。兩千零三年七月十六日,我逃似的離開了大狗說烏煙瘴氣的上海,其實我並不討厭這裡,只是這裡刻下了我無法抹去的悲傷,就像這個海軍藍的背包,裝滿了畫筆紙張與顏料,然後載著大狗漂洋過海回來的靈魂烙在了我的背脊,烙在了那個我說要為大狗立碑的凌晨,成為我的身體。說,乖,不要哭。
我有一塊黑色的鍊石,形狀不規則卻十分圓潤,泛著熒熒的光,走之前我做成了項鍊,戴在了頸上。
這塊黑石是大狗送的,十七歲生日那天,他說,我知道你會喜歡。而我終於實現了誓言,親手在黑石上用滾燙的金墨刻上了三個字——蕭殿泉,為大狗補做了一座整整遲了一年的碑。
我默默對黑石說,我會想你。我會記得那天你為我在風中站了一夜,邊走邊唱很好聽的歌背著倔強的我度過十六歲的最後一天的情景,而我一定會堅強地走下去,不會讓你擔心。我要去你一直想去的北方,所以你要保護我,守著我,為我祈禱。就算我聽不見看不見你,我不開心的時候你也要哄我給我將笑話,我開心的時候也要認真地聽我說話不許煩,有壞人欺負我的時候你要站出來保護我,看到好玩的要最先通知我,要寵我不許騙我,比遊戲的時候要故意輸給我,我走不動的時候要背我,答應我的事一定要做到,我錯的時候允許我耍賴,我不對的時候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處處讓著我,我約你不許遲到……
我哽咽到再也說不下去了。一瞬間仿佛又回到大狗還在的時候,他看著我一個人手舞足蹈自言自語,然後笑得一臉陽光與邪氣。我想著他的樣子,看著一朵朵凋謝了的花,淚流了一地。
兩千零三年七月十六日,我把大狗送我的黑石掛在了頸上背著藍色的背包離開了上海,裡面裝滿了我心愛的畫筆紙張和顏料還有所有大狗送給我的他最心愛的CD和卡帶,頭也不回搭上了去北方的火車。
那天是我十八歲的生日,也是大狗的生日,只是他永遠留在了那個十七歲的夏天,坐在地鐵里,看我一個人在時光中。飛逝。17、天上所有的星作者:朧月夜
一
「曼兒,你心中始終有一個影子,而我永遠不能取代他。」
九月份柏原決定離開我時,曾這樣對我說。
我只能惑惑地看他,任晚風吹亂黑髮,看他的身影一點一點融入夕陽,然後忽然回過頭,久久,微微一笑。酸楚,卻燦若星辰。我剎時明白,那影子,是莫冰。
我愛柏原,然而我在他身上找莫冰的影子。這是我的結。
一月底回到家,惠子打來電話:
「曼兒,周五高三同學聚會,在四月天酒吧。」頓了頓,擲來一句:「莫冰也去。」
命中要害。
是的,大家都知道,我喜歡莫冰。三年前,就很喜歡了。
帥氣,深沉,談彈一手好吉他,踢出色足球。會寫美麗詩句,笑時渦容乍現,燦爛得令人迷失。是的,他是當年十九歲曼兒日記里的主角。只因不曾到手,所以始終完美。
三年了!
不長不短,短到我仍忘不了他,長到我徹徹底底地改變。
參差的發,單耳藏式大耳環,有時也會眉眼細勾。簡單,世故,薄情。身上總三種顏色,黑,白,紅。這是現在的我。
但莫冰呢?我想像不出他現在的樣子。
我想見他。
二
猜拳笑鬧。
一隻手輕輕在我肩上拍了一下,「這裡有人坐嗎?」
我回頭,那人背著光,一時看不真切,我微眯了眼。
他卻輕呼出聲:「是你嗎?曼兒。你變了好多!」我細細看去,帥氣,英挺鼻樑,嘴角含笑,那梨渦!我睜大了眼——
「是我!我是莫冰。」他說,一把坐下,眼睛熠熠,仍盯了我瞧。
「你變了好多!」他驚嘆,眼裡滿是驚奇。
我回過神,習慣性地微笑,落落大方,帶著刻意的鎮定:「你好像沒有變。」俏皮地微一偏頭,藏式耳環叮噹作響:「你還是那樣,頂著張臉到處招搖撞騙。」忍不住,倒先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