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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14 作者: 張悅然
可是你不覺得累嗎?小夜,沒有人逼你的。你太不相信你自己了。還記得那年夏天的碎片是嗎?我知道其實你一直放不下,那些下墜的碎片落進了你的心裡,開花,結果。小夜,把自己放出來吧,既然你能看清楚朔其的底線,為什麼看不到自己的海市蜃樓呢?我們每一個人並不能完完全全地靠自己的力量走完全程,總有一座小屋讓你停下來喝茶,看風景。小夜,現實一點吧。你把自己劈成這個樣子,事情也是走它來時的路,無從改變。你早都知道這一天的,現實的沉重遠不如此,你是個明白人,可是為什麼總是放不下。
格想,我真的都很了解,但我真的做不到。
小夜,無論如何,我和朔其都不會離開你。你要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愛你,我們需要你。小夜,走出來吧。你這樣地鎖住自己,快樂嗎?真的安全嗎?
格想,我不知道怎麼做。
朔其遞過來一張照片,是青島的那張。他說,你看你都知道吮吸自己的傷口,為什麼不能做到不去碰它呢?一切都會結束的,沒有什麼大不了。讓時間帶走它們吧,別再抓在手裡死死不放。你這樣用力地抓住它們,總有一天它們會死在你的手裡。
小夜努力做出一個微笑。格想,我想吃飯。
我突然哭了,這是我第一次在小夜面前哭。我說,小夜,我們帶你走。我們帶你走。
我在小夜母親舉行婚禮的那天帶她去了S城,下車的時候天空滴著細雨。我轉身對一直跟在後面默不作聲的小夜說,你可以在這裡停留下去也可以回頭,一切由你自己決定。你有三天的時間考慮。
小夜鑽進人群,等一等再說。等一等,等一等。
朔其買很便宜的船票。我們從江的這邊飄向那邊,站在船頭伸出手接觸泛白的浪花。
回到住所時已經是深夜,朔其毫無怨言地跟著我們穿街走巷。小夜坐在陽台上看S城的霓虹閃爍,風從身邊越過。我說,冰箱裡有吃的東西,餓了自己去拿。小夜在聽著walkman。
第二天中午小夜告訴我她已經買好回程的車票。我笑著說,懂得離開是你的本分,可是你要記得,我一直在這裡。懷念是一回事,胡思亂想又是一回事。分清楚它們的界限。我在S城等你。
小夜轉過身子,拎起行李,我走了,格想。
我說,好的,回去好好睡一覺,一路順風。收拾房間的時候在書桌上發現小夜留的一張字條:如果有一天所有的人都離我而去,你還會不會站在那裡等我。我想對小夜說,如果有一天你離所有的人而去,我還會站在這裡等你。
時光恍惚著晃過一個又一個日出和日落,篩檢著一件又一件刻骨銘心的過往,或者繼續翻騰,或者沉澱。另一個春季到來的時候,ring已經不復存在。朔其告訴我他要去日本了。我看看日曆,立即起程趕往小夜的學校,然後拉著小夜又匆匆奔向芒。
朔其要去日本了,芒的最後一班航班。他昨天給我發的消息,我今天下午才看到。他兩個月前在孤兒院裡受了傷,右手手臂骨折,至於怎麼受的傷,我也不知道。我一路向小夜解釋著。
兩個小時後,到達機場。燈火通明的機場,極少的乘客待在環境幽雅的候機室。透過寬大的落地玻璃,我們看見了低著頭的朔其,手上還纏著白色的繃帶,便匆匆跑至他身邊。
朔其抬起頭來,你們還是趕來了。
朔其,什麼時候做的這個決定。我問。
一個星期之前。他安定地回答。
為什麼。
不為什麼,只是我離開的時間到了。打個比方,比如小夜的放手。
可是你確定你能夠像小夜那麼決絕地放手。
格想,已經過去5年了,我終於走出來了。小夜說得對,我內疚了很長一段時間,僅僅是在耿耿於懷罷了。既然小夜可以微笑著放手,我也可以卸下鼓手的天職,看長街落日,糙長螢飛。我編織的騙局不攻自破,薇桑的靈魂不屬於這個世界,這不是我們的錯。只可惜,上帝太早帶走了她。
你走了,暗夜怎麼辦。小夜突然發問。
朔其低下頭,又抬起來,說,我把她送給孤兒院的小孩子了。我想,暗夜是喜歡那個場所的,而我已經不是個鼓手了。兩個月前在孤兒院,一個5歲大的孩子從2樓摔下來,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接,傷到了右手臂。現在,我的手對鼓槌節奏感已然消亡,鼓不再是我靈魂的承載點,暗夜她也不再束縛我的靈魂。至於薇桑遠走的那個盛夏,事實上在多年前就應該遺忘。朔其說到這裡,表情是如此的釋然。然後又拍了拍小夜的肩膀,說了些什麼。
大廳里飛往日本班次的通告再次迴蕩。我和小夜並肩站著,目送朔其的背影逐漸隱藏。朔其消失的最後片刻,忽然轉身對著我們,做了一個手勢,在胸前環繞一圈。而後,再轉身。繼而同時光一道遠離。
走出大廳,聽到頭頂掠過巨大的轟響,天空星辰忽明忽暗,閃爍不定。我低下頭默默對自己說,停留在心底的那些碎片,請你們離開吧,離開吧。然後陪著小夜繼續遊走於芒的大街小巷,走我們曾經走過的路。給她講述了女孩薇桑的故事,並將朔其委託於我的那隻被薇桑挽救回的鼓槌交給了她。小夜接過的時候,什麼也沒說,眼角閃動著淚花。
以後的日子裡,我們回到各自的軌道,繼續輪迴的生活。聚散離開,聚散離開。
十三歲的我,看著掌心複雜的生命線,纏繞如麻,萬劫不復,背負著累累的傷痛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
十四歲的小夜,懸浮在寂靜的夜空,捧著虔誠的信念墜落一堆碎片,臉上是一種幾近深淵的絕望。
十五歲的朔其,沉浸在深深的自責中不能回頭,以「暗夜」為贖罪的工具,敲擊生命的鼓點。
而十歲那年遠走的薇桑,是個出生起就無法開口說話的女孩,她聽不見汽車的示警。
手指交錯,在胸前環繞一圈。這個手語的意思是:幸福。16、七月十六日作者:暗月
兩千零三年七月十六日,家裡種的花一朵朵地凋謝,一朵朵地死掉,我背著那個已是半舊的藍色背包離開了上海。路上我看著來往的車揚起的滿天灰塵,突然就想到了大狗,那個說要陪我去天涯海角的男子,他在地鐵里說上海,烏煙瘴氣。於是我抬頭看見雲端的客機,想到那個藍天布滿白雲的日子,那個我送大狗走的日子,在機場他一臉壞笑地說,乖,不要哭。我狠狠打了他一拳,然後,就真的哭了出來。
我和大狗第一次相遇像是校園青春偶像劇的大多數開場,發生在浪漫的學校圖書館。我總對他說,你就不能學學《情書》里的柏原崇,在圖書館裡第一次見面好歹製造點浪漫,誰像你,一點情趣都沒有。大狗挑著眉說,笨,日劇看多了吧,就愛幻想,那是藝術,藝術高於生活懂不懂,再說如真像電影那樣,我早已經上西天了,你就少了我這麼玉樹臨風瀟灑倜儻和藹可親的好朋友了。我說,誰你好朋友,臭美。
還記得那天是去圖書館幫忙填資料,天曉得我竟和一個小男孩比起速度來。那天回憶起來還真是一場不小的噩夢,一小時內我竟填完了157份圖書資料,放下那支鋼筆後右手直顫悠,之後幾天我看著右手拿畫筆時微微的顫動及肌肉傳遞過來的隱隱疼痛,想,哎,這隻手算是完了,藝術界一位璀璨的明日之星就這樣被迫害了。我咬牙切齒握緊拳頭恨恨地發誓再遇見那個男孩時我整不死他我不是人。
而很多年後我才知道,那天跟我較勁的男孩就是大狗。那一年我們初一,我們還是孩子。
可多年以後,到了第二次再見到大狗的時候我已經打消了整死他的念頭。因為我差不多忘了他。遺忘,實際上是很可怕的東西,它可以很親易把你曾執著了一瞬間或一輩子的希望,絕望,愛恨,情愁一筆勾銷得毫無痕跡,像是天邊呼嘯而過的風,終將那一片停留在高高天上的雲打散。不見。
高一是我和大狗真正認識的時候。那時剛進新學校,偌大一個學校我竟一個也不認識。大狗說現在也能回想起當時我一臉寂寞的樣子,因此後來就忍不住上前和我說話。那可真是要謝謝你了,我冷冷地回應。還記得那天我坐在第六排的第四個座位,我衝著進來的每一個人微笑,我安靜地聽周圍的每一個人說話,不停地笑啊笑,卻掩藏不住心裡的悲傷。然後不知什麼時候有個男生坐到了我前面突然間回過頭,很沒有創意地說,你好,我叫蕭殿泉。很高興認識你。
嘯天犬?還未經大腦處理的三個字就這樣直接從我嘴裡脫口而出。當我意識到一不小心已給一個新同學取了個綽號的時候,已經是周圍的人笑作一團之後了。我開始裝傻,呵呵呵地配合大家傻笑。我餘光瞥見蕭殿泉也在笑,笑得很邪氣卻很好看,於是突然覺得男孩子的微笑也是可以散發溫暖的光芒的。而十分鐘之後,我也在「嘯天犬」的提示下慢慢回憶起他就是當時那個與我比速度最終導致我右手發麻的倔男孩,他還說,女孩像你這麼倔的我真第一次碰到。我不客氣地回了一句,彼此彼此。那天最後我又給他取了一個比先前嘯天犬更霹靂的綽號,大狗。
這個外表已舊的藍色背包伴著我已經快一年了,而高中兩年他還在的時候也天天背這個包,背了這麼多年它還沒壞掉,質量不錯,不知還能不能再背上個八年十年的,背到我老,我一直這樣想,一直捨不得洗。很久以前就喜歡上了這個包,因為它海軍藍的顏色,一直想要買一隻這種藍的包卻找不到中意的,大狗這隻很符合我心意,我一直死纏爛打想要讓他送給我,卻一直沒成功,因為他說他也很喜歡。
我一直記得那個夏天的晚上,我十六歲的最後一天,是大狗背著我回了家,我忘記了為什麼,只想起那夜昏黃的燈,昏黃的背影,還有那揮之不去卻依舊破碎的記憶。大狗說,大小姐,家到了,快下來吧。我很乖地答應一聲,哦。可沒有下來。大狗就背著我在我家小區里逛了一圈又一圈,我靠在他背上閉上眼睛聽他唱歌,邊走邊唱,那天他唱得很好聽很好聽,星輝落在他的頭髮上籠成了一片淺淺的金色,很是好看,我想怎麼以前沒發覺呢,想著想著我就睡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一點多了,大狗已經背著我在我家們前徘徊了兩個多小時了。我看著他已經有點不自然的姿勢突然間很心疼問他這兩個鐘頭到底怎麼過下來的,他大笑一挑他那粗粗的眉毛說,我雙手拿著機關槍,先一個凌波微步後一個乾坤大挪移,大吼一聲與陰險歹徒殊死搏鬥,還要抵抗他們的物質與美女誘惑,那一個真叫勇敢啊,哈哈。
我狠拍他一下說,去死吧。沒想到他就真摔倒在地。大狗大叫要告我謀殺。
實際上,那一刻我恨不得能幫大狗立一個碑,用金墨刻上他的名字,樹在全世界最顯眼的位置,向全世界表揚他,因為只有他會對我這麼好,背了我這麼久卻沒有怨言還亂開玩笑。暗黃的路燈打在他身上,天早已漆黑一片了,看著他離去的影子,不自覺捏了一下已是僵硬的雙肩,一臉的疲倦,那一刻我真就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