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2023-09-26 21:28:14 作者: 張悅然
    每一輛過往的公車都會停下來向我們招手。小夜就會認真地對他們說,我們等的是下一班車。司機微笑著離開,好像我們是真的在等下一班車。

    公車上的氣流總是渾濁的,車身晃晃蕩盪。小夜總是不停地和我說話,一些瑣碎的和她不相干的事情,我有些厭倦。我知道,她是想極力掩飾些什麼。我也知道,面具被揭開後是一種撕心的裂痛。所以大多時候,我選擇沉默,眼睛平視著前方。小夜繼續不厭其煩地訴說。

    終於有那麼一次,我按捺不住喊了出來:夠了。小夜的表情突然黯淡下來,之前我是沒有用這樣粗暴的語氣和她講過話的。於是小夜低下頭去不再說話。我看到她把walkman的聲音調到最大,故意別過臉去。她想尋找自己的安穩。

    我不干涉。然後我們一直保持著緘默。傍晚的城市依然喧譁。

    下了車穿行馬路的時候,夜突然怔住在路中央,死盯著迎面而來的刺眼的車燈。

    那一瞬間我想到了朔其,專注而沉默的眼神。想到了女孩薇桑,漆黑明亮的眼瞳。過去的點點滴滴使我無法安然。但是我相信朔其可以,因為他是生命的鼓手。所以他的每一次演出,我都不會落下。坐在角落裡安靜地看著他,聆聽著鼓點,竭力去感受他內心承載的巨大傷痛。而朔其,這麼多年來,執著地詮釋著鼓的生命,敲擊給天空中的亡靈聽,祭奠著那個永遠停留在十歲的孩子,親愛的薇桑。

    汽車刺耳的喇叭聲。我一把拉過小夜,她摔倒在水泥地上。一臉無辜地看著我,怎麼了。

    小夜,請你千萬記住,永遠別在夜晚看車燈,直到你能丟掉所有傷痛的回憶。

    入冬的那個周末朔其給我發來短消息,咱們有場演出,來不來看。我走進房間,拔下小夜的耳塞,我們去看場演唱秀,是我一個朋友的。小夜點點頭。

    依然是東14路車站。這次我們決定走過去。本來就是一條荒僻的公路,天冷的時候人稀少。我們順著中央白色的分界線在時光里漫步。夜在右邊,耳朵依然聽著walkman,我在左邊,眼睛依然直視前方,中間隔著一條白色的線。我們慣有的姿勢。冬天的風繾綣無比地在頭頂身旁一層層圍繞然後擴散開來,於是寒冷浸入每一絲的空氣,又仿佛,早已隱匿。天空蒼白而茫遠,厚實地撐起這裡所有的空曠。

    我的思緒繁雜。記得朔其的理想是可以在一條偏僻的公路中央以一名鼓手的身份出現,灼熱的陽光下,飽滿蒼盛的綠色中,伴著飄落的塵土,敲打他心愛的鼓,鏗鏘反覆,聲聲擊擊,蕩漾開去。這樣的環境,多像多像。

    格想,你說喜歡過一樣東西可能無聲無息地忘記嗎?夜突然側過臉問。

    我知道她想說什麼,可是不想回答。於是飛奔到公路的邊緣,踩著突起的邊沿,張開雙臂走平衡木。

    夜,和空氣擁抱,我們會不會飛翔。

    格想,看,我們是馬路上的天使。夜也跑到另一邊。張開雙臂。走平衡木。這是我們固執堅持著的一個遊戲。群嵐暗淡,夜碎裂在陽光里的笑容,無可名狀,恍若夢幻。

    很快就到了舊倉庫改造成的ring。進去的時候朔其正撫摸著暗夜,燈光有些暗,不容易看清彼此的臉。可是朔其立馬發現我們了,走過來笑著說,來了。我指指小夜,我的朋友,帶她來暖暖身子,一會就要回去了。小夜對我耳語,我喜歡這個鼓手所以我不喜歡這個演唱秀。外面等你。

    十分鐘後我們離開了ring。我們,我,小夜,朔其。

    我問朔其,你跑出來了,暗夜怎麼辦?放心,已經收好了,在後院。朔其似乎早有準備。小夜於是問暗夜是誰?朔其告訴她暗夜是他的鼓,還是那種自豪,綻放著罕有的明媚笑容。

    走到一條大街盡頭的時候,我停下來逗路邊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她的母親很欣慰的樣子。我蹲了下來,問小女孩的名字和年齡。小夜連同朔其站在一邊,雙手插在口袋裡,歪著頭,微笑地看著。那個女孩子有漂亮的眉眼,白皙的皮膚,明亮的笑容,甜蜜的天真,像個可愛的被呵護的天使。我忽而想起了薇桑。於是取下鑰匙扣上的KETTY貓,對小女孩說你親姐姐一口,姐姐就把這個貓咪送給你。小女孩眨眨眼睛,撅起小嘴為難地看著身邊的母親。年輕的母親依然欣慰地盯著她不給任何指示。小女孩便把小嘴輕輕地貼在我的臉上,迅速離開。我把獎品放進她的手心,包住,說願你一世安康。小女孩似乎並不懂,眯著眼睛對我燦爛地笑。她的母親卻說,謝謝。

    然後朔其回酒吧,我送小夜回家。我告訴小夜,朔其是個善良的人,以後我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的。小夜堅定地說相信。

    城市的規劃隨著夏季的到來也進行到東14路公車站的附近。我和小夜去看了那場名為最後的美麗的演唱秀,果然極為精彩,酒吧里人cháo洶湧,大家臉上都有著哀傷的表情,即使是早有準備。然後道路被封鎖。立著一塊「修建期間,禁止通行」的牌子。兩個月來發生的事情全部呈現一派模糊的景象,我,小夜,朔其,我們都預料不出各自的未來將向哪一條路發展。大家都走一步算一步,這樣的日子還能留多遠。

    我在芒的生活也即將結束。跟小夜和朔其商量去趟青島,那是我長久熱愛著的城市,因為有清新的空氣,遼闊的大海和自由的海鷗。我們一帆風順地坐了幾個小時的火車到達那個盛容著大海的北方城市。陽光強烈的夏季吸引了各個地方的人們,可是我只是想在她去S城之前聽聽海cháo沖向沙灘的第一次哀鳴,或者雲朵掠過純藍天空第一眼眉梢,風穿越城市的第一次繚繞。所有的一切都如我們星球的藍色孤獨,夜夜歌唱。夜夜歌唱。歌唱一朵碎裂玫瑰散發的清香和微笑的眉眼,歌唱我們一直荒涼的奔跑。

    烈日的灼燒,一點點地侵入我們的簡短生活。小夜始終一個人,站在沙灘上,站在海水裡,站在陽光下,站在人群中。我想她聽的應該是《QUEEN》的唱片,那些慘烈的旋律。我親愛的小夜,什麼時候你才能遺忘自己的傷痕。

    我和朔其並肩坐在深夜的海邊,微微地風帶來醒鹹的海水的味道。大海是個秘密,隱匿著更多藍色憂傷。我告訴朔其自己的過往以及和小夜的相識,並拜託他以後照顧好小夜。朔其說,格想,你真的是個太過於隱匿感情的人。

    小夜突然安靜地走過來,我把walkman遞給她,聽吧,看看你能聽到什麼。小夜於是靠坐在我的旁邊,風從耳邊輕輕地穿過。小夜的神情有幾份陶醉,儘管眉頭微皺。她摘小耳機,說,格想,你聽清大海她唱什麼了嗎?

    我告訴小夜,我記錄下我們在海邊的身影姿勢發出的聲音,可是它們伴著大海的歌唱沉積成為空穴來風。大海的歌唱,沒有人聽得懂她唱什麼。可是你聽見最前面的一段了嗎?那是水滴匯入大海的聲音,可以清晰地聽見水文的回音。他們回應著大海的歌唱。

    大海唱她美麗藍色散發的清香和裂痕,那些細小的水文不間斷地做出回答。朔其輕聲道。

    小夜抱著雙腿,靜靜地聽海的歌唱。水滴一點一滴地匯成大海,可是越來越多的憂傷聚集成孤獨憂鬱的藍色。那麼快樂的方向究竟被挽留在哪裡,還能不能找得到,還有多少人聽得清大海的歌唱。

    回去的路上,朔其沉沉地靠在窗口邊,一言不發。我們面對未知的離別,無路可退。

    照片沖洗出來後發現很特別的一張,小夜蹲在沙灘上,被小海蟹夾到手指,放在嘴裡吮吸的樣子。那麼安定,整個畫面剩下藍的天藍的海。我不知道這些被定格的時光,能夠挽留多久。

    幾個朋友要為我餞行。去赴飯局的時候,朔其陪著小夜。他們去了那條承載朔其夢想的空曠公路,我不清楚他們具體談了些什麼,料想應該是一場勢均力敵的精彩對話。他們也許會因此改變些什麼。

    八月底,打理行裝,離開芒去往S城,也就是現在生活的城市。

    那天穿了一件黑色T恤,沉浸在黑色里的我,依然是無所畏懼的樣子。T恤惟一特別的地方是在靠近鎖骨的地方繡著一朵小而刺眼的白色玫瑰,蒼白安靜。就因為這樣一朵白色的玫瑰,這件看似很普通的黑色T恤才住進了我的衣櫥。

    朔其朝我做了個手勢。意思是保重。

    在離開鼓的時候,鼓手都是沉默內斂的,他們所有的激情都迸發在自己心愛的鼓身上。朔其更是如此。相處的日子長了,彼此之間有了很多默契的手勢。

    和小夜告別。把自己照顧好,我走了。如此簡單,如此簡單的話語而已。

    格想,你給我的印象總是忙且茫。小夜摘下耳塞說。

    我突然地難過起來。走過去,抱住了小夜,好好照顧自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相信我們,我,朔其,和你自己。

    小夜晶瑩的眼淚滾落下來,黑色的T恤被浸出朵朵淡淡的淚跡,掩蓋了那朵蒼白的光芒。

    小夜烏黑的頭髮散落開來,像緞子一樣輕輕閃爍著淡淡的光澤,拂過了我漠然安靜的臉。

    朔其踱至身邊,是時間了。車要開了。我放開小夜,說,一切靠你自己。如果真的走不過去,就給我打電話。還有,你可以來芒找朔其的。小夜點點頭。

    我貼著車窗,在緩緩開動的火車上,看著小夜和朔其的身影一點點的,一點點的模糊。

    在S城市迅速地投入了繁忙的學習生活中。朔其會經常給我發短消息,有時候深夜在電話里聊天,談談彼此的近況。知道朔其帶小夜去了薇桑生前的孤兒院。

    朔其說。小夜給那些孩子分發大白兔奶糖,那些孩子露出滿足的笑容。她自己也純真得像個孩子一樣,只是我總覺得她還是放不下什麼,我還不忍心告訴她關於薇桑的故事。還有,他和小夜準備過幾天來S城看我。

    我開始準備房間,然而當天朔其發簡訊說小夜有事不能來。凌晨又接到朔其的電話。格想,你快來。語氣急促得容不得半點遲緩,我預感小夜是出事了。趕緊買了車票,但最早的班次也是在12點左右,大概下午可以到達小夜的城市。

    是朔其給我開的門,一臉憂愁,指指房間裡的壁櫥。我衝過去,用力拉開壁櫥,黑暗迅速釋放。我口吻嚴厲的說道,小夜,你多大了?還在玩這種遊戲,你忘了你是怎麼答應我的。我不過離開一個月,究竟發生了什麼?朔其辯解到,格想,她不能說話。小夜轉過頭去,我看到了她淚眼模糊的臉,感覺自己態度是惡劣了些。於是蹲下來,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對不起,小夜,我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如果你不說,誰會知道?或者,你認為你應該獨自承擔。那麼現在,要麼你從裡面走出來,要麼你永遠把自己鎖住。但是,今後你便無法在任何人的面前抬高姿態。

    小夜把臉放在我的肩膀上,失聲痛哭,格想。我只是想離開。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