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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14 作者: 張悅然
我自己的家,也就是後來住的地方,是幢有些日子的閣樓了。有長長的走廊,木製的地板,踩在樓梯上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下腳重了,就會覺得有些搖晃。這給我帶來了些別致的樂趣。簡單的行李隨便收拾了一下,繼而是簡單的生活。由於學業的繁忙,很少有接觸鼓的機會了。Walkman里全是敲擊的鼓點,生命的鈍重在輪迴中流轉。買來一些顏料,在靠床的牆上畫了一組粗糙的爵士鼓。我們與夜相伴。
出門的時候迎面走來一個穿著白色衣裙的孩子,臉色平靜得如一面湖水。我長久地注視著她,看得出來,她在隱忍。同任何一個擦肩而過的人一樣,我們沒有說話,哪怕是一聲簡單的問候。我不擅言辭,或者說根本無心去做這些。僅僅是陌路相逢。後來才知道,她就是最右邊那家人的女兒。最右邊那家,從搬來的那天起,我的睡眠就沒有充足過,吵鬧的聲音震動著這幢斑駁的閣樓。我知道那是在做什麼,但事不關己。一切平息下來的時候已是凌晨。
某個夜深,又被折騰醒了。我聽見噼哩哐啷的聲音一點點的刺入耳膜,然後想起那個夜晚一地的碎片和母親憤怒的臉。我想出去走走。在走廊的右盡頭,我看到了那個盛放在蒼白中的女孩,就那麼寂靜地懸浮在漆黑的夜。門口是所謂的戰爭的犧牲品,她將它們輕輕地拾起,小心地粘貼,舉動間充滿著期待。可是最後,最後總是少那麼一塊,總是留下個缺口,於是希望全然落空。她起身的那一瞬間,我仿佛看到有暗紅色的花朵在她白色的睡裙上凜冽地綻放,得意地張牙舞爪。
我的心開始隱隱作痛。很想走過去撫過她憂傷的臉,告訴她沒事的沒事的。可是我已經習慣了大多時候沉默,只能遠遠地看著她,把那些承載希望的碎片稀里嘩啦一傾而光。我想起了自己曾經狠心地衝出家門,帶著近乎絕望的神情。
一直到一個晚上,破碎的聲音經久不息。一直到我出來,那抹荒蕪的蒼白也沒有出現。鼓點的掩飾下,我依然煩躁不安。終於我還是拖踏著鞋子衝進了她的家,卻沒有看到她的影子。兩個大人依舊吐沫橫飛,偌大的房間,一片狼藉。
我穿過客廳,從裡屋的大衣櫥里領回了淚流滿面的她。那一刻,她蜷在角落,無聲地哭泣。她的指尖已經劃滿了傷痕,又是張揚的紅色。我把她帶回家裡,小心地替她包紮好傷口,感受到有輕微的顫抖。
我是格想,你以後可以過來。
她點點頭,說,我是小夜,我可以和你住在一起麼?
我說好。
在這之後的夜裡,我們常常坐在冰冷的台階上。小夜無聲地流淚。我把頭側靠在臂彎里,告訴她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夢魘而已,只是夢魘。她於是拼命的點頭一言不發。
最終小夜的父母還是勞燕分飛了。那天她拿出了家裡剩下的所有的碗碟,統統倒進了樓道的垃圾堆。空曠的家再也沒有那些聲音的震盪。夜的父母都搬出去了各自生活。
那天,小夜靠在我畫的爵士鼓上,取下我的耳塞,對我說了一句話。她說,格想,你是不會離開我的。我一直記得小夜說的這句話。她用的是陳述句,而不是問句。她說,格想,你不會離開我的。說的時候眼睛直直地望著我,發出琥珀色的光芒,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透徹。我的眼前一陣昏眩,於是不說話。我知道自己漂泊不定,所以不會輕易去承諾,但是也無法回絕小夜。這樣一個孩子,脆弱且缺乏保護的孩子,雖然她一直不承認。
我把她叫做孩子。孩子,孩子,孩子。然後在十五歲到來的時候,背上了行囊,沒有留下任何可以懷念的東西,連和夜的告別都沒有。隨時離開,在她剛剛睡去的凌晨。我不知道,夜醒來會怎樣,會不會在我粗糙的鼓面留下手指的印痕。我們都是迫切渴望離開的人,去一個安靜的地方休息、養傷。或者在荒涼中奔跑,停不下來。只是,小夜無法像我這樣如此決絕。
離開小夜所去的城市就是芒。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沒有和小夜聯繫,我希望她能夠學會獨立,勇敢地去面對一些事情。
我長久地凝視著這張海報。有人輕輕地拍著我的肩膀。你喜歡鼓,對麼?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我轉過身,打量著這個男孩子,似乎在那裡見過。想起來了,那個角落裡的鼓手,熟悉的眼神。
哦?
你的手指。
我看見我的手指在腿上有節奏地拍打著,指間布滿厚重的繭。我知道,鼓給我留下來太深的烙印。所以每一個姿勢都可能暗示著我是喜歡鼓的。我笑。
歡迎你到時候來熱熱身。
一定。你的朋友呢?
他們回工作室了。我們一起走走吧。
然後和朔其的聯繫開始頻繁起來。去了他們的工作室也就是演出的地方,偏僻,缺少繁華與便利的站點,只開通一部公交車,間隔是7分半。人cháo稀落的東14路公車站,陳舊如路邊的灰塵。那是一個市區邊緣的舊倉庫改裝成的酒吧,叫ring,裡面是很有特色的裝潢,低調的風格。我不知道名字究竟是春天還是泉水的意思,總之是很光鮮的樣子。朔其說這是他和朋友花了很多時間和精力設計的,以為可以持續很久,把這倉皇的青春和理想不悔地搖過。然而後來被通知這裡已經被放在城市的下一個改造規劃項目中了,最少兩個月,最多一年。所以朔其他們計劃著做一場精彩的最後演出,拼命地想要證明些什麼。既而等待消失。
我終於在廢棄的倉庫後面看見了朔其的鼓。沉寂在那裡,如同角落裡的朔其。我的心裡涌過一陣欣喜,已經多久多久沒有碰了。她就是暗夜,朔其自豪地告訴我。我看著朔其,他看鼓的眼神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深深愛戀,我隱約地覺察出朔其與鼓之間存在著極其深刻的故事。
喏。朔其把鼓槌遞給我。朔其的確具備著鼓手天生的敏感。
我輕輕地撫過鼓面,手掌附著柔軟的灰塵,鼓面有細細的刀紋,刻有:暗夜的離去,盛夏。我暗自想這應該是為紀念一些事情的吧。接著敲了一曲簡單但是歡快的鼓點,那是我第一次接觸鼓聽到的也是我最初喜歡上的聲音。
朔其做了一個鼓勵的手勢。他說,你看到鼓時露出的是和薇桑一樣的幸福的神情,我第一次為她演奏的就是這段鼓點。
後來,我在樂隊的相冊里見到了個叫做薇桑的女孩子。朔其告訴我,那是孤兒院一個面容清瘦的女孩,之所以取名為薇桑是希望她會像薔薇和桑樹一樣美麗和堅強。這個被拋棄的孩子,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來到這個世界。朔其是因為學校的一次愛心活動認識薇桑的。演出剛一結束,她就跑過去問朔其,鼓是有生命的嗎。朔其在她的手心裡寫下「暗夜」兩個字,告訴她,每隻鼓都擁有自己的生命,而自己的那隻鼓叫做「暗夜」。年輕的朔其對著更加年輕的薇桑無法心硬起來。他答應她,總有一天帶她去看他的鼓的,儘管那時候他只是學校里的一個小小鼓手。
從那以後,朔其不再輕視自己手下的鼓了,因為它是有生命的。後來,朔其真的成為了一名鼓手,也儘自己的能力攢下了買鼓的第一筆費用,他要和薇桑一起去挑選名為暗夜的鼓,要讓薇桑親手敲擊生命的鼓點。好讓薇桑明白,世界上還有許多人疼愛薇桑,比如自己。那個時候,朔其不間斷地去探望薇桑已經兩年。每次都在她的手心裡寫「暗夜」兩個字,「暗夜」是薇桑和朔其共同的願望。
朔其15歲的盛夏,陽光甜美,薇桑的笑容包含了黑夜的明亮。她洋溢著一臉微笑陪同朔其的樂隊去樂器行挑選「暗夜」。ring角落裡的鼓就是「暗夜」。他們帶「暗夜」回去的路上薇桑一直微笑著,她的手中小心翼翼地捧著自己的願望。誰都沒有注意途中一隻鼓槌調皮地滑落。但是薇桑看見了,她不聲不響跑回去撿那隻調皮的鼓槌,甜美的陽光照著美麗清瘦的薇桑。她彎腰的那一刻,一輛陳舊的藍色卡車迅速駛來。那個叫薇桑的小女孩,手裡握著嶄新的鼓槌,臉上笑容依存。或許是她生命里的裂痕太多,所以上帝在她實現自己的願望後,接回了她。送往醫院的路上,十歲的薇桑停止了呼吸。她漆黑如夜的瞳孔凋落光芒之前做了這樣一個手勢:手指交錯,在胸前環繞一圈。停止。
之後的三年,朔其都沉浸在深切的自責中,不能回頭。他以「暗夜」為贖罪的工具,為薇桑和自己耿耿於懷。
聽完朔其的講述,我滿心的溫柔不堪一擊。我看著眼前這個隱忍的鼓手,手中是那只用生命挽救回的鼓槌。那一夜,我始終沒有勇氣再拿起沉重的鼓槌,儘管一直以來我都是那樣的無所畏懼。我坐在空蕩的酒吧里沉默,朔其為我塞上wallman,裡面是《QUEEN》流轉的鼓點,那四個背負傷痕一臉頑強的人。
此後,我一旦坐在鼓的旁邊,薇桑的樣子就會浮現在我的面前,漆黑的瞳孔隨著節奏微微地閃爍其約,笑靨如一朵美麗的藏紅花。她稚嫩的聲音迴蕩在耳邊,鼓是有生命的嗎,鼓是有生命的嗎。請原諒我,親愛的薇桑,我不再是鼓手了,那個可以全心投入地詮釋生命的鼓手。
一個月後,我給小夜打了電話。你來這裡,芒。小夜沒有問我當初悄然離開的原因,從電話里她的語氣聽來,應該是成熟了不少。然後每個周末她都會過來與我短聚。
早上5點,到這裡的首班車。路上要顛簸兩個小時。
7點整。我端著一杯白開水去不遠的車站等小夜,大多缺乏安全感的人都會暈車的。我記得以前乘車的時候總是要買幾包口香糖,避免暈車,後來竟慢慢地習慣了漫長的顛簸。我靠在進站口的路邊的電線桿上,那些椅子上基本被腳印占據著。音像店放著不同的流行音樂。百無聊賴的時候依然用閒著的那隻手在腿上輕輕地敲打著拍子,習慣不是那麼容易變更的。朔其說,他第一次見到我,亦是如此,姿勢落寞,神情淡然,眼神流離不羈。
半個小時或者晚些,小夜會出現。從車上跳下來,衝到路邊就吐了。稀里嘩啦。
我把清水遞過去。沒事吧。
小夜接過咕嚕了幾口,在嘴裡打了個轉又吐了出來。然後扔掉杯子一臉倔強地對我說,沒事了。
我閉了閉眼。嘴角輕輕上揚了一下。
你走不走,真的沒有事了。小夜顯然是不希望我小瞧她。
於是我們例行公事般的去一家老字號早餐鋪喝早茶,吃糯米燒賣。小夜特別喜歡吃糯米的東西,粘粘的感覺很親切。我們邊吃邊討論著去那裡,總是希望很好地利用每一個周末,在其他的時間裡我們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小夜的功課。我的奔走。
後來乾脆也給小夜買了一張公車月票,可以隨便逛逛。上車,下車,隨心所欲沒有約束,是我們喜歡的狀態。我知道小夜不大喜歡喧囂的地方的,於是帶她頻繁地往來於東14路車站,就是那個幾近荒蕪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