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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14 作者: 張悅然
    粟米並沒有聽麥樂的話,好好歇會兒。病中的粟米裹著被子來到廚房門口,看麥樂在廚房裡忙乎著。麥樂洗、切、下鍋、加佐料,一氣呵成。麥樂炒菜的時候勺子上下翻飛,賞心悅目。粟米剛想開口叫他,麥樂卻用手捋了捋額上的汗,高聲嚷著,你怎麼出來了,快回床上去躺一會兒。

    粟米開始不滿地嘟噥著。於是麥樂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將粟米推到了客廳,摁在沙發中央,然後用一種異於尋常的溫柔語調,輕輕地說,你還是先歇會兒,我給你沖杯橙汁。

    將熱熱的果珍捧在手裡,粟米覺得自己的身子在一點點暖和起來。看著在廚房忙得不亦樂乎的麥樂,粟米扔掉了裹著的被子。粟米覺得她也應該做點什麼,於是回房翻出了相機,她記得裡面還剩有膠片,是上次和男友出去放焰火時留下的。

    「喀嚓」、「喀嚓」,粟米拍下麥樂燒飯的樣子。

    「上菜!」

    「喀嚓」、「喀嚓」,粟米拍下麥樂端菜上桌的樣子。

    「紅燒排骨、番茄炒蛋、清炒大白菜……」

    一桌的鮮艷欲滴、油亮誘人。粟米拍下這一桌的豐盛。

    「最後一道壓軸的,特別介紹,本大廚初次獻藝——雪中送炭。」

    一道菜上來,黑的心,白的邊。

    「麥樂,什麼呀?」

    「雪中送炭啊。嘿,就是醬油燒的排骨粒,澆上過油蛋清鑲邊。」

    「為什麼以前沒見你做。」

    「雪中送炭。適合這麼冷的冬天。而且,也不是什麼心情下都適合。」

    粟米將鏡頭小心翼翼地調準,仔細的,留住這難得的,雪中送炭。

    ……

    粟米病好了。病癒的粟米,開始用相機來記錄自己世界裡的一切。拍完一卷,就交給麥樂讓他去洗。

    男朋友約粟米去郊區的梅園賞梅。粟米也拉上麥樂幫著拍合影。

    難得晴好的天氣。粟米和男友牽著手,麥樂跟在後頭,時不時拿相機「喀嚓」照著,藍的天、白的雪、冷的梅。那一天的粟米很開心,太開心。雀躍地尋找著每一處靚麗的景,不時地對麥樂說:「麥樂,在這兒給我們拍張合影吧。」「麥樂,就這兒,可以了嗎?」「麥樂,那兒好不好?」麥樂拍著,遼闊的天,皚皚的雪,粉俏的梅,粟米的笑臉,偎在男友的身邊。

    這是粟米和男友的最後的,也是最快樂的一天。

    失戀和空匣子

    粟米失戀了。

    賞梅回來後,粟米沒有再去找過他男友,而他也沒來找過她。然後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粟米遠遠看見男朋友和一個瘦瘦小小的女孩並排走在一起,他們走了過來,粟米發現女孩子的小手被男友握在手裡,而那女孩子的面容,竟有那麼幾分似周迅。

    粟米躲開了。

    失戀的粟米不哭也不鬧。買了足夠的零食,關起房門不見人,除了需要麥樂遞暖水時會打開那麼一小會兒?

    某天清晨,麥樂在睡夢裡被粟米搖醒。

    照片。

    什麼照片?

    就是那天賞梅的。

    沒了。

    什麼沒了?!

    麥樂不做聲。默默地將相機遞給粟米:「那天照完還沒打開過。」

    粟米接過來,打開後蓋。空的!

    粟米什麼也沒問,拿著沒裝膠捲的相機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過了好一會兒,有叩門聲,然後是麥樂:「粟米,我給你擱門口了。」

    再過了好一會兒,不見麥樂的聲音,粟米覺得房子突然間變得空曠起來,心頭悶悶的。於是開了門,高聲叫道,麥樂。

    沒人回答。粟米正準備去他房間把他揪出來,目光卻凝固在了門口。

    那是一個本子,還有麥樂的隨身聽。

    粟米翻開本子,第一頁是字兒:「所有那些快樂的時光」。麥樂的筆跡。然後,是粟米拍的照片:麥樂做菜的樣子,麥樂做的菜,麥樂在掃地,麥樂看書,麥樂和粟米的小窩,麥樂和粟米小窩外的風景……

    照片後面,是一些素描:胖乎乎的娃娃臉、圓圓的眼睛、學生頭——是粟米。粟米裹著被子縮在沙發上喝果珍,粟米在陽台上發呆,粟米鼓著腮幫子生氣的樣子。還有,寥廓的天,皚皚的雪,粉俏的梅,襯著粟米的笑臉……

    按下「PLAY」鍵,粟米在罵:「you,gotodie!」「麥樂,你去死!」「人頭豬腦!」「麥樂,你這隻,veryimportantpig!」

    粟米說的話:「麥樂,牛奶沒了!」粟米說:「麥樂,戀愛會讓人感覺幸福嗎?像一隻小鳥在早晨歌唱。」

    粟米均勻的呼嚕聲。

    ……

    麥樂的聲音:「粟米,原諒我那天沒有在相機里裝膠捲。我不想記錄下你不快樂的笑容。我留下的這些聲音和畫面,是我認識的那個真實的粟米。快樂的、霸道的、有著響亮笑聲和燦爛笑容的粟米。它們不止在紙上、磁帶里,也在我心裡。……粟米,愛情就像是一隻匣子,失戀了,就把那些苦澀的倒出來。把碌摹⑹屎系暮塗燉值淖敖去……粟米,希望你開心。?

    粟米的眼淚稀里嘩啦地砸下來,粟米跑到麥樂的房間,流著淚對麥樂笑著:「麥樂,你這隻,veryimportantpig!」

    關於一隻豬的幸福生活

    「好啊!麥樂,你反了啊!竟然在我面前吃香甜粟米棒!」

    「老婆,我不是也給你買了麥樂雞了嗎。」

    「我就是不准!」

    「粟米……」

    「沒得商量!除非,呵呵,麥樂,今天還沒做過衛生呢。」

    ……

    「麥樂,瞧瞧我今天漂亮嗎?新買的睫毛膏哦!」

    「粟米,你昨晚上沒睡足嗎?怎麼有黑眼圈啊?」

    一隻枕頭從天而降:「大笨豬,去死拉!」

    ……

    兩扇門。兩隻小豬門牌。

    麥樂的門牌:VIP。

    粟米的門牌:我愛VIP。

    這是,一隻veryimportantpig的完美愛情……15、暗夜的鼓手作者:沙莎

    我是格想,總是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遊走於這個城市的任何角落。這是個臨江的繁華都市,傍晚的時候霓虹閃爍,照亮了整個夜晚的星空。然而我一直想知道,她安眠的時候會是怎樣?是不是一如她的名字S那樣的蜿蜒曖昧,映透著累累的傷痕。

    傍晚的時候,喜歡雙手插口袋,沿著江邊漫步。江面如一匹粗鄙的被揉搓的泛出蒼白的舊牙黃祚麻絲綢,不見波痕地向前划去。cháo濕的空氣撲涌著,蒼澀而甘洌。總是試圖很好地隱匿自己的雙手,不讓手指逃遁出來。我知道,一旦她們清晰地呈現在熾熱的陽光下,便會不自覺地踏著這個城市落下的灰塵,在空氣里舞蹈。我想我還沒有告訴過你,我曾經是個鼓手,在流轉交錯的鼓點中晃過了瘋狂的發狠的青春。然而只是曾經。

    有時候我不知道執著究竟是多久,永遠到底有多遠。看著朔其從遙遠的彼岸寄來的信,連同笑容溫和的照片,腦子裡閃現的卻依然是他與鼓相伴的畫面和充滿愛撫的眼神。如今朔其也已經放棄了鼓手的天職,開始潛心閱讀著生活的質樸。

    那時候,應該是什麼時候呢,我剛搬到芒的那陣子。記得自己常常把它寫成茫的,茫然的茫,一如當時的心情。收拾好屋子後外面已是燈火輝煌了,這應該是個喧囂的城市。於是決定到處走走,順便去超市買些東西。我是個隨欲而安的人,過著顛簸流離的生活,骨子裡慵懶的因子卻被淡漠的表情掩飾得不露聲色。恍然憶起那次告別時小夜和我說過的一句話。她說,格想,你給我的感覺總是忙且茫。我想是的。

    小夜的出現,如同朔其,亦是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朔其說,有些人註定要相遇。我一直相信,朔其是當之無愧的優秀鼓手,他秉承了鼓特有的靈性,大多時候沉默,然而偶爾簡單的言語卻相當有洞察力。就如同我們的相識。

    我從超市里提著兩大包東西出來,又鑽進了地下過道。黑色的過道里回聲很大,能清晰得聽到汽車從上面駛過的聲音,cháo水般生動。手裡的東西突然被撞翻在地上,胳膊生疼,我將另一隻手騰出來,撫摸著被撞的胳膊。看清了,是一群穿著寬大衣褲的年輕人,蜂擁著從身邊呼嘯而過,手裡還提著小桶,或夾帶著些招貼畫樣的東西。後面跟著一位臂膀上繫著紅袖章的老人,氣喘吁吁地喊著,臭小子,你們給我站住,一點社會公德都不講,看你們以後還敢不敢隨便往牆上亂貼東西……奔跑的人群中斷續地傳來對不起。老人見追不上了,索性停了下來,將手裡的東西都丟進旁邊的垃圾簍就轉身走開了。

    我走近廢紙堆,挑出那些揉成團的東西,稀落的行人投來詫異的目光。攤開來,目光剎那間定住,是關於樂隊演出的海報。全黑的背景色,經過電腦特效處理的樂隊照片,設計得相當精緻,還擁有一個特別的名字,最後的美麗。剛才的那些年輕人應該就是樂隊的成員吧,我暗自揣度著,然後我注意到了角落裡的那個鼓手,隱忍的眼神,某種似乎已久遠的情愫被牽動了。我小心地重複著演出的名字,最後的美麗,是不是意味著這是他們的最後一次演出,然而也是最精彩的呢。我輕輕地撫摸著海報,心裡掀起一陣小小的興奮。我要去看的。

    一直以來我都期待自己可以成為一個出色的鼓手,意圖把所有的歡愉和懊惱甚至於那些細膩的零碎的感情通過敲擊的鼓點宣洩出來。十二歲那年,第一次觸摸爵士鼓,然後瘋狂地愛上她。小孩子總是把自己的信仰看得很神聖,然而每次的執著都是要付出代價的。我開始把早餐費和零花錢省下來,為的是去大學的禮堂里看一些難得的演出,有時候會踮著腳尖趴在窗口看,也開始逐漸地翹掉一些無關緊要的課。母親討厭我這個癖好,她手持皮鞭將我的手臂抽出了累累的傷痕,我看見黑色的夜幕不斷地裂出傷口,一向慈祥的父親也只是在旁邊吸菸,嘆息。我想他們對我是失望透頂了。

    母親每次罵我的時候,我都會躲進自己的房間,然後鑽進衣櫥,抱緊雙膝,聽CD里起伏的鼓聲。那會讓我覺得安然。從來不讓自己的眼淚在父母的面前流下來,那意味著我的軟弱。你知道的,我一直是無所畏懼的樣子,從來就是。我甚至於相信我把眼淚弄丟了。

    母親最終還是下了死命令,那天我因為學校演出回來晚了。她摔碎了手中的杯子,夾雜著滿地的裂損的磁帶和劃碎的CD。你要是再碰那玩意兒,就別再回這個家。

    我看著一地的碎片,父母的表情開始變得模糊。我是自私的,不想讓自己的肌膚再受任何傷害,所以決然地選擇離開。那一整夜我反覆地收拾著行李,然後透過門fèng看那些細小的碎片,發出扎眼的光芒。父親連夜為我找好了房子,然後常常會帶很多的東西來看我,說母親想念我。我知道,我和母親性格極為相像,脾氣暴躁,不肯輕易服輸。最終還是一個人住了下來,我剛烈的脾性終究只會惹得母親再次發火,不想再讓家人不開心。然而母親也許並不會知道,她認定了我是個太過於叛逆的孩子,倔強和固執終究會絆住我前進的腳步。可是誰會知道,多年以後我的鋒芒畢露也逐漸地被忙碌且茫然的生活洗滌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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