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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14 作者: 張悅然
第二天早上泱泱拉著我一起回去的時候,我看到坐在客廳里的蘇天涯。她的頭髮已經長起來,紮成一束,露出蒼白的臉。她說,你回來啦。我讓石磊他們都出去了,我們好好談談吧。
泱泱就嗤笑一聲,有什麼可談的。藍山一直愛的是我,你最好趕緊離開,追究到最後,不過是讓你更難堪的結果。天涯的眼神就那麼直直地看著我,她說,藍山,真的是這樣嗎,你從來沒有愛過我嗎。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我避開她的眼,我囁嚅地翕動著嘴唇,但是卻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然後天涯就笑了。她站起來,她說藍山,我不怪你。你最後抱我一下吧。泱泱毫不猶豫地揚起手,我震驚的看見天涯臉上迅速升起的一片紅。她沒有還手。她輕輕地對著泱泱說,那算了吧。請你以後好好地照顧他,不要再離開他。天涯走進房間提出她收拾好的行李。她說打擾你們了,再見。一滴眼淚也沒有。沒有再看我一眼。
泱泱拉著我的手,她說,藍山,我終於又回到這裡了。我們又能在一起了。她似無限幸福地把雙手環上我的腰。但是我終於捉住她的手,我說泱泱,對不起,給我一點時間,我要想一想。
石磊他們回來的時候,我依然呆若木雞地坐在床邊。屋子裡面是起初的樣子,沒有天涯的東西也沒有天涯。石磊慢慢走過來問我,你昨天晚上和誰在一起。我抬起頭來對他說,泱泱。他的拳頭果斷地砸下來。陳遠和小姚迅速地衝過來抱住盛怒的石磊。向航一邊將我拖起來。他大聲地說,藍山,你流血了。我就扯開嘴,有腥甜cháo濕的液體從我的鼻子裡流下來,流過嘴唇。它們很溫暖。
我終於沒有再接受泱泱。我說,泱泱,對不起。我曾經愛過你。但是我現在愛的是天涯。她用仇恨的目光看著我,失聲痛哭起來。她說你們男人都不是東西,玩完就算。
石磊終於和我恢復邦交。我們還是五個人住在房子裡。常常集體睡過去,錯過上課時間。買很多泡麵和啤酒回來。周末照例去酒吧唱歌。還是和以前一樣了,沒有天涯了。
美麗的天涯。她總是喜歡穿著我的大襯衣,她的頭髮烏黑柔軟。她的臉是一朵潔白的茶花,眼睛裡面總有跳動的小火焰。
可愛的天涯。她睡著的時候像一隻貓,呼吸輕淺。她冬天出門要在褲子外面套一條裙子。因為她說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摔跤。
豪慡的天涯。她喝酒的時候總是一仰而盡,她說,把我錢包拿去,你們這幫人再和我客氣就不是男人。
潑辣的天涯。一幫人嬉笑著走過踩到她的腳不說道歉的時候,她會叉著腰追過去,一巴掌甩上那個人的臉。
無聊的天涯。她日日追著我問,藍山藍山,那天我要不答應你,你是不是真的會去臥軌。藍山藍山,你什麼時候開始愛上我,你愛我什麼。
快樂的天涯。她在酒吧裡面大聲地喝彩。她把手圈到嘴邊對著我們喊,我愛你們。她哈哈笑的時候會整個人縮成一團。她從來沒有哭過。
沒有天涯了。房間裡面那些柔軟的抱枕沒有了,桌子上的安徒生童話沒有了,那隻老被踹到床下去的加菲貓沒有了。沒有天涯了,她收拾了她所有的衣物和用品。她在那個清晨坐在客廳里等我回來,最後殘存的希望要和我談一談。然後她走了。她挨了泱泱一巴掌,但是她沒有還手。她對泱泱說,請你好好照顧他,不要再離開他。她的眼睛裡面的火焰熄滅了。她的眼睛裡面聚集了那麼多那麼多的眼淚,但是她咬著唇不讓它們掉下來。她說,打擾了,再見。
夏天終於到來。校門外面的薔薇花開了一地。天涯說,藍山,到時候你要摘一朵下來別在我的頭上。但是天涯沒有了。圖書館的台階上有許多乘涼的人群。天涯說,到時候我們帶著啤酒坐過去喝。但是天涯沒有了。
我想我還是可以假裝一樣生活。上課唱歌喝酒睡覺,還是對女人提不起興趣。但是我每天給天涯寫一封信,像我起初追求她的那些日子。我還是會每天撥打她的電話,然後聽見那頭迅速掛斷的聲音。
7月,終於到來的我的生日。石磊說我們好久沒什麼活動啦。這次我們好好熱鬧一下。兄弟們都拾起精神來啊。我就看著他,扯起嘴角來笑。我想起我寫給天涯的MAIL。我說天涯,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很想念你。天涯,給我一個機會重新開始。天涯,我愛你。我屏住呼吸撥過去的電話,依然是利落的掛斷的聲音。
提回來的三桶扎啤。一個大大的生日蛋糕。一大把散亂的蠟燭。叫來的幾份外賣。石磊說,藍山,來啊,先許個願。然後我們吹蠟燭。
向航擠著眼睛問我,藍山,你許的是什麼。
天涯,我想他們都知道,我的22歲的願望,只是你。但是我不會說出來,因為說出來就不靈了。
喝酒。一杯一杯灌進胃裡去。冰涼液體在全身肆虐。我爬進洗手間裡去吐,眼淚嘩啦啦的掉下來,天涯,為什麼你還不來。終於無力滑落在地板上。
醒過來的時候,看見的是窗外湛藍的天空。腦袋像被卡車碾過。我揉揉眼睛,痛苦地呻吟。一杯熱茶送過來,我說謝謝。熱的毛巾送過來,我說謝謝。一個橘子送過來,我說謝謝。我的眼淚又開始掉下來,我說,天涯,你終於回來了嗎。
抬起頭,是天涯目無表情的臉,她說,林藍山,不如我們重新開始。12、搖晃的青春作者:關芷萱
我總是習慣安靜地站在窗前,發呆:透過層層雲淡風輕的天空,開始想念。偶爾,回憶的片段會因為太過清晰,反而變得模糊不清;就像太愛一個人不知如何去愛,反而開始傷害。同樣的不知所措。
他說:我們懷念的,正是我們失去的。
也許,我們這樣固執傷感、念念不忘地一次次地回憶過去,不過是想找回丟掉的曾經短暫而純真的青春……
微笑
一九九七年H城,吵吵鬧鬧、兵荒馬亂的大學一年級。
偌大的陌生的校園,迎面而來不知姓名的人群,一座圓形、孤零零地立在主教學樓門前的噴池……我站在原地,忽然無所適從。九月的陽光,無遮無攔地照she下來,我像一隻快要融化的冰淇淋,無人理會,孤單淚流。
九七級法律系的教室在長長的、陳舊、陰冷的走廊盡頭,我習慣選擇靠窗的位置坐下,可以心安地若有所思。窗外是寧靜而悠遠的季節,天空藍得忘記了其他顏色的存在,那是我喜愛的顏色,有時讓我歡喜,有時讓我困惑,有時也會帶來淡淡的惆悵。
漸漸的,我開始在這座城市結交了很多的朋友,他們都是一群有趣的人,帶給我很多的歡樂與驚喜。雖然有時候,大家還是會寂寞。深入骨髓的寂寞啊!恨不得用刀片在肌膚上狠狠地劃開一道傷口,好讓那些寂寞汩汩的流淌乾淨。
他站在陽光下,微笑。我的寂寞如同紛紛揚揚的雪花遇見了陽光明媚的天氣,無聲地消逝了。他有著需要我仰視的身高,單薄倔強的身體,他的臉上總是洋溢著明亮的微笑,像是迎面而來的春風,讓人感覺溫暖。有時候,他的笑容會變得和他本人一樣,非常的孩子氣,沒心沒肺地夾雜著1/2的天真。
我告訴他:你的微笑讓人溫暖。他聽過之後,依然微笑。隨後,帶著詭異的神情沖我眨眨眼:你對很多的男孩這樣說過吧!說完,開始狡黠地笑。我喜歡他這樣,總是肆無忌憚、沒心沒肺的,一副永遠不會讓人沉悶和失望的模樣。
有些關於回憶的傷口,只有到了深夜才會痛得徹底、忘得乾淨。在這樣那樣的娛樂場裡,我像一條寂寞的熱帶魚,四處游弋。總有陌生的男子上前搭話,我就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們聊天,用平淡的語氣,無謂的表情,仿佛談論的是另一個自己。我的演技真是不錯,時間久了,連我都開始相信:自己不再是高中時代那個純真而執著的女孩。
在衛生間裡,我手裡拿著一管藍色口紅對著鏡子補妝,鏡子裡的女孩有著一張天真不屑的面孔,在日光燈的映襯下,熠熠閃亮。誰會相信這張面孔曾經那麼用力地等待過呢?可不可能會有什麼人真正理解我內心的落寞呢?至少,不要讓我對這個世界失望。那一刻,我忽然深深地體會到了梵谷的痛苦:他的夢想、他的熱情、他的愁苦和他的寂寞與憂傷,最後,一個無處訴說的絕望的靈魂只有用手槍結束肉體,釋放自由。
我的青春懸在半空中若有若無、晃晃悠悠地存在了很久,卻無人理會。現在,除了將它揮霍一空,我找不到更好的忘記疼痛的方式。
開始
計程車顛簸著行駛在深夜。車窗外是五光十色的霓虹,車窗里是他忽明忽暗的臉。狹小的車廂散發著淡淡的、微苦的啤酒香氣,這種香氣在剛剛結束的生日Party上就一直在蔓延,像是一條柔軟的蛇,一邊撫摸冰冷的肌膚;一邊啃噬香甜的記憶。收音機里,有人在低聲、委婉地歌唱:那曾經瘋狂痴情的我和你,坐愛情的兩岸看青春的流逝……忽的一下,我的心開始下沉。多年的委屈混合著酒精變成溫熱的淚滴奪眶而出,藉著這清涼的夜色,放肆地宣洩。繼而,變成低聲抽泣,像在兒時丟失了心愛的洋娃娃。
他伸出一隻手臂把我輕輕的擁在懷中,我抬頭,看見一張心疼而緊張的笑臉。呵!攝氏42度體溫的擁抱,令人狂熱而窒息的感動。我忍不住上前親吻這迷人的笑靨,他遲疑了一下,緩緩俯下身回應我。他的皮膚有一種讓人心安的溫度,頭髮柔軟,掌心cháo濕,他說:不要怕!我在你的身邊。他的聲音仿佛是在微笑著,是這樣的甜美,是這樣的似曾相識。
記憶中的男孩也有著這樣甜美的聲音。每天放學後,我總是躲在房間裡偷偷地、沒完沒了的給他打電話,他的聲音隔著長長的曲折的電話線來到我的身邊,是那麼的美好,似乎永遠是微笑著的,並且伴著均勻的呼吸。那時,我是那麼的快樂和滿足,像其他的女孩一樣:天真爛漫地微笑,蓬蓬勃勃地生長。我忘記了:快樂總有說再見的時候。此刻,我多麼想再看看他漂亮、清澈的眼睛;摸一摸他微黑、粗糙的臉龐;再一次安靜地聽他歌唱,唱所有在高中時代一起唱過的歌。也許,我應該站在他的面前,告訴他:我喜歡了他三年,從高一開學的第一天起,卻總是猶豫著沒有說出口。
可是再見一面又能怎樣呢?又改變不了什麼!如果可以愛,他是不會讓我等待這麼久的。他身邊的女孩有著粉紅色的唇角,白皙的肌膚,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彎的,讓人忍不住想親吻。她是我十幾年的朋友,我看著她成長,看著她喜怒哀樂,現在,我看著她和我喜歡的男孩在一起。
一直以來,我還以為他是喜歡我的,就像我喜歡他一樣。從此,我再也沒有死心塌地的喜歡過一個男孩。事情往往是這樣:一旦認真,就意味著失去。
計程車還在繼續行駛,這條路似乎永遠沒有盡頭。我睜開眼望向窗外:一輪又一輪的霓虹印照在玻璃窗上,色彩斑斕,讓人暈眩。我疲倦地把頭深深地埋在他的懷中,聞著他的外套散發出淡淡的、洗衣粉的清香,聽著一顆年輕的心被裝在一個健康的胸膛里,咚咚咚地狂跳。原來,有時候,眷戀會像酒精一樣讓人迷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