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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14 作者: 張悅然
    在他說了這些瘋話之後,侗就從網上消失了,我一連十來天都沒有在網上與他相遇。

    很多時候的下午,我就坐在自習室靠窗戶最後一排的一個座位上,捧著一本會計書一個人靜靜地發呆,而這時2003年秋天的氣息從打開的窗戶里撲面而來,慢慢地陽光暗了下去,夜幕來臨。這時雨銘就會穿過外面漆黑的夜幕走進教室,然後坐在我的旁邊,他身上會散發出一種聞起來像咖啡苦澀香氣的味道。我非常喜歡這種苦澀的香氣,他潔白牙齒發出的清新香氣常使我怦然心動。我常常會有一種不自覺的衝動,每當他貼著我耳朵說話的時候,我都想吻他。

    記得在我大一的時候,父親就不再給我寄錢了,他從沿海一個城市發過來一封信。信上說:「每每,你長大了,現在已經18歲了,是個公民了。」然後他又在信的最後一行加了一句話,「你要理解我,我還要養家餬口。」我把這做成了一個書籤,因為我覺得這是父親給我的最後一件禮物了。在雨銘看見了這個書籤之後,他的眼裡就充滿了對我的憐惜之情。

    他說,你怎麼會有這樣的父親,然後我就給他講我和父親之間的事情。小時候,母親出差不在家時,而這時父親也從不在家吃飯,他每天都會喝得醉醺醺地回家,然後往床上一倒就睡著了,而這時我總是肚子餓得咕嚕嚕地叫,實在餓極了,就會爬到床上對著父親的耳朵大聲尖叫,甚至把他兩隻耳朵拉得紅紅的,但他就是不醒。常常等母親回來後,就會發現我們的家像經過了一場掃蕩,因為我會把冰箱裡的西紅柿、土豆和白菜葉吃得精光。

    聽完這些,雨銘就說那樣的日子都過去了。從今天起,你就做我的女朋友吧,讓我來保護你疼愛你,我會做你一生的愛人做你一生的英雄,讓我們今生今世永遠相愛至死不渝。

    我仰起頭,看著雨銘那張看起來很年輕的臉,他已經開始用剃鬚刀了,嘴巴周圍有著淡淡的鬍子茬。

    每當夜晚10點鐘以後來臨,我就會離開雨銘獨自去上網。在侗消失了半個多月後,我差不多忘了他的時候,竟又與他在網上重逢。

    侗說他們公司最近忙得一塌糊塗,但他一直沒有忘記那個網名叫「無產階級女孩「的女孩。而且聽了我講的那些事之後,他走在人群里常常會不由自主地心痛起來,所以他來了,就是想跟我做一個傾心之談。

    在我14歲的時候,家裡就會有各種各樣的聲音爆發出來,終於有一天,父親摔門而去,臨走之看了站在門外的我一眼,臉上的青筋抽動了幾下,大步出門而去。

    隔著門fèng,我看見母親坐在床上一動不動,臉上平靜得像一湖水,她打開收音機聽關牧村的歌曲,一種好像從鼻子裡發出來的聲音,她聽著聽著就會淚流滿面。

    侗說你可以忘了這些不愉快的事,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我說,在那之後,母親就很少有笑容了,她只是一遍一遍地聽關牧村的歌曲,一種我至今仍不理解的歌曲。

    在我上大學之前,我還記得我家養了一隻狸貓,它和我一樣,每天都悄無聲息地走路,每天瞄好一個角落就靜靜地臥在那兒等待時光的流逝。那時我總是不由分說,跑過去抓住它的脖子把它從地面上一把提起,把它提成了一隻弓著背的大蝦米。然後把它放在我的被窩裡,讓它陪伴我度過那些寒冷的冬天和寂寞的日子。

    後來,由於我睡覺愛胡亂翻身,那隻貓被我用身體壓了幾次後就一命嗚呼了,從那之後,我經常覺得我的被窩裡有貓鑽進來,到了最後竟會有老鼠鑽進來,而每當此時我就會馬上大叫起來,從夢中驚醒,而後透過房子裡黑暗的空氣,看到母親睡夢正酣,她發出輕微的鼾聲,我卻再也不敢入睡,就這樣一直裹著被子,靜靜地望著母親,聽著她的鼾聲,一直坐到天亮,從那以後我就白天迷迷糊糊的,夜晚卻無法入眠了。

    在我與侗聊了兩個多月後,侗說我們見見面吧,並且留下了他的真實地址和號碼,我沒有回應他這句話。

    在我上大三的時候,我和雨銘的感情也經歷了一年半的風雨考驗。那時我們經常坐在野外的綠糙地上,雨銘伸出兩隻長長的胳膊把我上半截身子環進他的懷抱。我們就以這樣的姿勢纏綿很久的時間,直至夜幕降臨,華燈開放,我們才乘著星光月色回校。其實我願意永遠做一條徜徉在他懷抱里的小船,因為他的懷抱是世界上最讓人放心的港灣。躺在他的懷裡甜蜜地睡,好像是我生來就有了的一個夢想。

    在這種時候,雨銘常會問起我父親的去向。不知為什麼我只給雨銘講父親,而給侗講母親。

    父親一旦離開了母親和我們的家,他就覺得自己又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了。因為在母親的家裡,他永遠沒有安全感。據說當初他追母親的時候可是下了很大的工夫花了很大的代價的,因為母親的美貌是出了名的,但他總是怕母親甩了他,結果最後,他先下手為強甩了母親。

    從此,母親不再相信男人和他們的甜言蜜語了,她總是聽著她初戀情人送給她的那盤關牧村演唱的磁帶,聽著聽著就會淚流滿面。

    父親在沿海的一個城市安了家,娶了一個相貌平凡的女人,他心甘情願地為她付出一切辛苦而不言累不言悔。

    在15歲的時候,我曾到父親家去過一次,那女人總是以一副勝利者居高臨下的姿態看著我,並且不給我房門的鑰匙。也許從小到大的一切經歷都預示了一個結局:我總是在門外邊徘徊。

    如果,你去過那個城市,也許你會在某一個深夜路過一處家屬樓時,看到一個女孩子手裡拿著鐵絲和刀片之類的東西,正爬在二樓的陽台上撬窗戶,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才翻進窗戶,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在我16歲回母親家的時候,落下了個「江洋大盜「的名聲。

    雨銘聽了這些,感到很有意思,他說沒想到我還有這兩手絕活,將來畢業了沒工作的話可以以此謀生。

    沒想到侗真的會來找我。那天手機突然響起,侗說是我,我來找你了。

    沉思了良久,我還是在一個叫紅果的酒吧里和他見了面。他身材中等但很有型。白淨的麵皮看不出具體的年紀,一笑就一副很陶醉很有深意並充滿玄機的樣子。

    侗說級級(網名)你雖然不是特別的漂亮,可是你的眼睛你的智慧和你的生活都讓人著迷。

    我說是嗎。接著,就給他講我家曾養過的一隻名叫小黑的牧羊犬。小黑剛到我家時才一個多月,當天晚上它徹夜徹夜地嚎叫,而我迷迷糊糊從夢中一次次被它吵醒之後,就會條件反she地跑進廚房,給它餵饅頭,給他灌牛奶,餵給它多少它就會吃多少,結果第二天它就差點被脹死。心痛的我為了挽救小黑的生命,跑到醫院買來了針管和藥水,在自己的胳膊上練習找血管。給小黑連續輸了幾天的點滴後,它總算沒讓我失望,終於一天天地好起來了。

    後來的傍晚,我經常帶它外出散步,我們常常在外邊走很長時間的路,那時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肚子餓得咕嚕嚕亂叫,小黑也沒精打采地跟在我身後,最後餓極了,它就會低下頭去吃路邊的青糙,吃得嘴巴綠綠的。

    現在我還記得小黑綠綠的嘴巴和它那副孤獨無助的眼神。

    在我講給侗的故事裡還有小黑最終的離去,但現在我心裡很難過,不想敘述這件事。侗說那就以後再說吧。

    耳邊響著玻璃杯相互撞擊的清脆聲,音樂圍繞著燈光低迷地迴旋,酒吧里的氣氛既冷酷又曖昧。

    夜色已深,角落裡有人已曖昧地糾纏在一起。

    看著紅酒在高腳杯里一圈一圈地旋轉,侗充滿誘惑地笑:「其實,人是可以讓自己很快樂的,而且我也有一個很溫暖的懷抱。」

    莫名地,突然想起小黑綠綠的嘴巴和它那副孤獨無助的眼神。

    我卻不能給小黑一個溫暖的懷抱,甚至不能給它一個安身之地,最後眼睜睜地看著它被母親以「影響學習」為由賣給他人。我惟一的朋友、親人和安慰!

    三四個月後,我終於打聽到了小黑的去向。隔著高高的院牆,小黑的叫聲很嘶啞。閃著冷冷光芒的鐵門橫在我和它之間,就像幼時的我隔著木門央求媽媽:「開開門吧,我一個人害怕!」它的眼睛好像在懇求:「帶我回家吧。」

    差點擠癟了臉,它才夠著我的手,溫暖的舌頭舔在我涼涼的手心裡。

    那種痛!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勇氣去看它。

    第二天,侗離開了我生活的城市,我沒有去送他。

    不屬於自己的愛情,用不著去牽掛,儘管裡面有好意。

    對於好意這個詞,我不知道它是什麼意思。

    母親曾在找了第二個男人之後說過,女人一生的事業是愛情,可是常常等她們尋覓了一生才發現,最好的愛情就是不愛任何人。

    她,人已中年,可是仍嫵媚、美麗如二十許人。她美、艷絕倫,也冷、酷到底。她的那種美常使我陷入絕望。

    雨銘說,每每,有了我,你就不需要任何東西了。

    母親說千萬不要愛上任何人。

    這是兩種智慧,生活在這兩種智慧里,我日漸憔悴。

    有一天,雨銘對我說:「每每,這個秋季來的太快了,我還沒有準備好,它就來了。元旦過去將又是一個春季,那時我們該畢業了,我們……也許會……」他的臉很沉重。

    其實,我從小道消息里聽說了,他的家庭已經為他鋪設了一條光明大道。畢業後,他將回去到一個機關里工作,職位很高,進去就從科級幹部干起。那個常給他發簡訊的女孩將是他惟一的選擇,她是省長的女兒。

    相知相愛三年,這點交情還是有的,我不能耽誤了他的前程。

    「一入侯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古人的話果然不錯!

    天天見面變成了一個禮拜、兩個禮拜……

    「你從來不爭取,只是自己一個人黯然神傷,如果你爭取,也許我會……」雨銘喝醉酒後跑到我宿舍淚流滿面。

    「從小到大,父親對我說他不屬於我,母親說她不會為了我而改變自己,就連貓眯和小黑也擺脫不了它們作為一個動物的悲哀命運。我是無產階級女孩,什麼都沒有,又何必自取其辱地求你留下來,如果你不想走自己就會留下來的。」我傷心地說。

    「虛偽的自尊心!你和你父母一樣冷酷無情!」他重重地摔門而去。

    其實,雨銘,不是這樣的。

    伊妹兒里堆滿了侗的信,沒有父親和母親的,也沒有雨銘的。

    突然很想小黑。從來沒有這樣想念過它。四年了,我都沒有再去看看它。

    當初的獨門小院已經不見了,一座15層的高樓平地而起。鐵門和小黑也不見了,沒有人知道它們去了哪裡。

    門前只有車來車往,人如cháo汐。

    我,終於徹底地失去了小黑。

    回去的路上,我很想雨銘,還有幾個月的時間,也許我應該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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