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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14 作者: 張悅然
    藍說,聶,不要再說了。就當我對不起你。我和你的認識本來就是錯誤的,我那一天就不應該救你。

    他關掉手機。走回宿舍。他特意在門邊的鏡子前看了一下自己的臉,面無表情。只是嘴角不自覺地挑起來,那是一個嘲諷的弧度。

    今天的宿舍大家都睡得很晚,似乎在熱烈地討論一個話題。有一個人看見他進來,大聲地對他說,聶,你知道嗎,那個跳樓的女生原來和我們住同一層樓。就是鄰近的女生宿舍。她是被凌拋棄了,才一時想不開。凌,你見過嗎,就是那個校隊打籃球的。真看不出來啊,我昨天還看到他面無表情地在籃球場打球呢。那個女生也忒傻了,真不值啊。對了,她的名字挺特別,她叫白白,林白白。

    他再一次看到她站在他面前,雙手環抱在胸前,看著宿舍里討論激烈的人,面無表情。但是嘴角有一抹譏諷的笑。她漆黑的頭髮下,面孔透明的白。

    他記得他走上前去對她說,陪我去抽一支煙,好不好。

    她在藤蘿花下湊過來親吻他,她的聲音飄渺如嘆息,聶,我多希望我不是為你而來。

    她的眼淚掉在他的嘴唇上。

    白白,為什麼要選擇在中午呢。他問她。

    她輕輕地笑,陽光最熾烈,鮮血和眼淚都會迅速蒸發乾涸。那個時候,也是我第一次看見凌的時候。

    爬到窗台上去,風撲面過來,突然覺得自己長出翅膀。想起坐在林的自行車上呼嘯而過,在空中的那一剎那,真的覺得自己會飛起來。這個世界不符合我們的夢想。靈魂在另外一個地方。

    聶,軀殼沒有意義。我站在一邊看圍觀的人對我的屍體指指點點。然後我聞到你身上血腥的氣息。聶,只有你看得見我。呵呵,我聽見你心裡的聲音,它要我帶你走。

    我不是林,我不騙你。我為你留下來,我帶你一起走。

    只有我能安慰你。除此沒有任何人,可以再值得信仰。

    她身上血腥的氣息已經如烏雲將天空覆蓋。她的白襯衣上開始出現大朵大朵的血跡。她對著他笑,五官往下滴血。她朝他伸出手。

    他記得她冰涼的皮膚。

    他探出手去握住她,他說,好的,白白。

    宿舍的同學開始疑惑地問他,聶,你在同誰說話。漸漸地開始充滿恐懼。

    中午12點的校園,發生第二起下墜事件。7、搞不懂愛情了有些事就是這麼奇妙,有些人就是這麼傻。有些人以為自己知道一切,其實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如果有四個人,你,你愛的人,他愛且愛他的人,愛「他愛」的人,只有兩個可以獲得幸福,你會怎麼選擇?我選擇了自己。

    不要說我自私,呵呵。幸福的女人從不介意別人讚美自己,不管他用什麼方式。

    萊曼

    最後一次見到阿毛是在我和小義的婚禮上。他是一個人來的,沒帶女朋友,他說她有些不舒服不能來。所以我還是沒能看到小麗的模樣,我還是不知道她是否比我漂亮,呵呵。雖然這已經不重要了。

    我問他,你後悔嗎?他說不後悔,只是有點莫名其妙。當時我想,要是他說後悔,想帶我走,我就和他私奔,不管去哪,不管別人怎麼想,不管我當時是否還愛他。可是他沒有,他只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不後悔,只是覺得有點莫名其妙。

    說實話,我倒是有點後悔,但我沒說。我不想因為我說的話而讓他改變原主意。他總是喜歡遷就別人。當然他也沒問我這個問題,看來他並不在乎我的想法。

    還是從最開始講起吧,那時我還是個可愛的大三女生。雖然我現在還沒你想像的那麼老,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已不再年輕。

    還記得那是個夏末的午後,武漢的太陽不那麼大了,暖洋洋地掛在天上。我搭車去華工。去幹什麼?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出門的時候太匆忙,忘記帶零錢,只有一元的硬幣和一些整錢。

    「還差兩毛錢!」司機狠狠地對我說。

    「能……能不能下次再給!我實在沒零錢了。」我站在那兒,像個正在等待判決的囚犯。

    「嘿嘿,下次?下次怎麼給?你還天天等著坐我的車呀!」

    「不是,這……」我一時覺得尷尬,不知如何是好。我想如果一名囚犯看見正在宣判的法官忽然笑了起來,心情大概和我的差不多吧。

    「我替她給吧!我這兒正好有兩毛錢。」

    「謝謝!」我身後上車的小伙子幫我投了兩個一毛的硬幣,清脆的兩聲把我從尷尬中拯救出來。我又想到了那個囚犯。一名從地底下或其他什麼地方鑽出來的律師把他從那個「皮笑肉不笑」的法官手裡救了出來,囚犯對律師說了聲謝謝,但囚犯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當我在用不太擅長的邏輯思維來想整件事的時候,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他的旁邊。他有意無意地從外面的位置坐到了裡面,我也鬼使神差地明白了些什麼,順勢坐到了他的身邊。

    「剛才真是謝謝你了。」

    「喔,沒什麼,我不喜歡放那麼多零錢在身上,容易掉。」

    「呵呵。」我很淑女地笑了笑。

    「你,是華師的?」

    「你怎麼知道的?」

    「哈哈,華師出美女嘛!」

    一時間我說不出話來,不知是不是被那話甜的。

    然後,我們很自然地作了自我介紹。

    他是華工電子系的,和我一樣讀大三。他叫阿毛。

    於是我開始打量他。他是那種很平常的大學生。T恤+牛仔褲,帥氣的短髮+近視眼鏡,笑起來燦爛得不行。一點也不符合我心中黑馬王子的形象。當然,這純屬個人評價。

    「華工有什麼好玩的?」

    「你沒去過?其實也沒什麼好玩的,除了伙食不錯之外,其他一無是處。」

    「是嗎?」

    「當然是……喔,你不能只看我這個片面,我是吃什麼,怎麼吃也長不胖的那種。」

    「呵呵。」對了,他還特別瘦。

    「其實我覺得,華師倒是個不錯的地方,有那麼多美女,還有那麼多樹。」

    「嗯?樹?什麼樹?」

    「非常適合談戀愛呀!要不怎麼說『愛在華師』呢?」

    「哈哈,『地利人和』都被你說了,那天時呢?」

    「哦對,還差『天時』。夏天最適合熱戀吧,我想。」

    「為什麼?」

    「因為,現在是夏天!」

    當時,我認為那是個美麗的暗示,它的下面有個很深很深的陷阱,一眼望不到底。但我還是跳了下去。不是因為暗示的美麗,而是因為,那陷阱名叫愛情。

    下車的時候,他向我要電話號碼,我問為什麼。剛說完「為什麼」我就開始後悔了。我在想如果他說「算了」,我該怎麼辦呢?說實話,我開始有點喜歡他了。

    但謝天謝地,他是個聰明的男生,很容易就找了個漂亮的理由。

    「難道你不打算還我那兩毛錢了嗎?」他一本正經地說。

    不久他就打電話給我,約我看電影,看那種最廉價的校園電影,在他們學校電影院。

    我很生氣,並不只因為那是最廉價的電影——當然那也是原因之一。以前也有很多男孩子請我看電影——我說過,那時我是個可愛的女大學生——而在我看來看電影是最俗氣的約會方式,所以我一直沒有交到滿意的男朋友。我不希望他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更不希望自己的愛情就這麼夭折。我說過,我已經有點喜歡上他了。

    當然,他又一次讓我意外了。

    「你有男朋友嗎?」

    「你說呢?」我常把這樣的問題拋回給別人,因為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說?應該有吧,我想。你這麼漂亮的女生應該有男朋友。」他很悲傷地說。

    「呵呵,我還沒有男朋友。」雖然剛才的奉承很肉麻很俗套,但我愛聽。

    「真的?那我現在可以追你嗎?」

    「嗯?你說什麼?」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我是說我能不能追你,做你的男朋友?」

    我什麼也沒說,微笑地衝進了電影院。可我被攔住了。票還在他的手上。

    我無法進入電影情節,因為我在自己的情節里。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知道它來了,那是它的腳步聲。

    我無法集中注意力,我在觀察。他很認真地看著,不願放過任何一個鏡頭。他以劇中人的旦夕禍福作為自己喜怒哀樂的原因。那一刻他看見了我注視他的目光,頓時我不知所措。然後他給了我一個微笑,在昏暗的燈光中依舊燦爛。

    他答應看完電影後送我回學校,可那時已沒有公車了,我們只好另想辦法。打的是不大可能的,一個來回花的錢是電影票價的好幾倍。

    於是他找來一輛單車。我第一次在晚上坐男生的單車回學校。

    「知道今晚的月亮為什麼這麼亮嗎?」

    「為什麼?」我斜坐在車後,雙手不知往哪放好。

    「那是因為今天的太陽很大很亮,而月亮反she的是太陽的光輝。」

    「唉,知道!知道!」

    「為什麼嘆氣?」

    「我還以為你有多麼浪漫呢!原來只是講述一個如此簡單的物理現象。」

    「嘿嘿,那你知道太陽為什麼如此火熱嗎?」

    「知道。因為在它的中心發生著劇烈的核聚變反應。」

    「不對!它在和我的心爭奪……」

    「爭奪什麼?」

    「爭奪世上最熱的地方。」

    「你很熱嗎?」

    「不是。是我的心,它很狂熱,因為我愛上了一個女人。」

    「什么女人?」

    「一個胖女人,她坐在我的車后座,讓我喘不過氣來!」

    「呵呵……你!討厭。這是我有生以來聽過最肉麻最噁心的話了。」我大叫著,我的雙手找到了合適的位子。

    「是嗎?那我倒是很高興。」

    「為什麼?」

    「因為這會使你記憶深刻,永遠不會忘記。」

    是呀,那句話讓我記憶深刻——一個胖女人,她坐在我的車后座,讓我喘不過氣來。直到現在我還記得。他讓我記住了那句話,還有那個晚上,那個沒有月光的晚上。

    然後我就成了他的女朋友。

    我們頻繁往返於彼此的學校,一起出現在學校的食堂里。一個月下來,我竟然重了5斤。從此以後我就要求他來華師——華工的伙食實在太好,我不得不為了我的身材而犧牲我的胃口。周末的時候我們會去東湖或者森林公園。我總是坐在他的車后座上,看兩旁的風景一頁一頁掠過;然後找塊乾淨的糙坪坐下,看書,聊天,睡覺,或是發呆。我給他念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他給我講我校園裡發生的搞笑故事。他很會放風箏,風箏飛得很高很高。我們就像兩隻快活的小鳥,在這個城市的邊緣飛來飛去,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有一天,室友彭佳麗問我,最近怎麼老沒見我。我按捺不住心中的甜蜜,想和別人分享,於是就告訴了她我和阿毛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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