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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14 作者: 張悅然
    提回來的三桶扎啤。一個大大的生日蛋糕。一大把散亂的蠟燭。叫來的幾份外賣。石磊說,藍山,來啊,先許個願。然後我們吹蠟燭。

    向航擠著眼睛問我,藍山,你許的是什麼。

    天涯,我想他們都知道,我的22歲的願望,只是你。但是我不會說出來,因為說出來就不靈了。

    喝酒。一杯一杯灌進胃裡去。冰涼液體在全身肆虐。我爬進洗手間裡去吐,眼淚嘩啦啦的掉下來,天涯,為什麼你還不來。終於無力滑落在地板上。

    醒過來的時候,看見的是窗外湛藍的天空。腦袋像被卡車碾過。我揉揉眼睛,痛苦地呻吟。一杯熱茶送過來,我說謝謝。熱的毛巾送過來,我說謝謝。一個橘子送過來,我說謝謝。我的眼淚又開始掉下來,我說,天涯,你終於回來了嗎。

    抬起頭,是天涯目無表情的臉,她說,林藍山,不如我們重新開始。6、下墜辦公樓的13層。整個學校最高的建築。他抱著書剛剛邁出教學樓的時候,看到那一記飛翔。白色襯衣在空中鼓脹打開,像一對翅膀。然後迅速而利落的砸到地面上。他的眼睛突然一片血紅。書本「啪」的一聲自手中掉落。

    尖叫。救護車的鳴笛。重重圍觀人群。他站在外圍看到一個失聲痛哭的女孩子,顫抖如風中的樹葉。她的男朋友使勁地擁抱他。她是整個事故最直接的目擊者。屍體正好掉落在她的正前方,血濺上了她的臉。有一個面目蒼白的男生艱難地從裡面擠出來,蹲在一旁開始嘔吐,太恐怖了,血肉模糊。他一邊無助地仰起頭來同他說,腦漿灑了一地。

    他覺得自己開始呼吸困難。心臟的血液刷刷倒流。隱約有呼嘯的風聲在耳邊盤旋。

    胃裡的抽搐讓他不自覺地倒退一步。然後他看到她的臉。她站在他的旁邊,雙手環抱在胸前,看著騷動混亂的人群,面無表情。但是嘴角有一抹譏諷的笑。她漆黑的頭髮下,面孔透明的白。

    是整個場景裡面最鎮定自若的女孩子。

    他突然上前對她說,陪我去抽一支煙,好不好。

    學校西側的長廊。爬滿了紫色的藤蘿。綠色葉片,柔軟的枝蔓垂掛下來。陽光穿透fèng隙跳躍。

    他深呼吸一口坐下來,才發現自己戒菸已經很久。他尷尬地望著她,不想被她以為是藉機搭訕的男人。

    她撿起那些掉落在地上的花瓣,攤在手掌心裏面,鼻子湊上去輕輕地嗅。然後她從褲兜裡面摸出一包煙,扔給他。

    藍白硬殼的七星。她蹲過來替他點火,然後給自己也點上一支。

    他終於感覺自己的心跳回復平穩。虛弱地對她笑一下,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

    她長長的劉海擋住側面。他只看到她翕動的睫毛。

    她轉過身來看著他,然後似笑非笑:死亡也只不過是一種告別的形式。我們每一天都在告別裡面。畏懼或者逃避都沒有用。

    她的聲音同她的神情一樣淡漠。她同他遇見的任何女孩子都不同。

    可是一定要用這樣徹底的方式嗎。事情總有轉圜的餘地,或許過了明天,就會不一樣。他忍不住嘆息。有一朵花瓣落下來掉在她的頭髮上,他輕輕地伸手拂去。

    可是聶,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明天。她的眼睛裡面突然波光瀲灩。她的嘴裡吐出他的名字。

    他突然覺得有無垠的哀傷如cháo水兜頭將他覆蓋。胸腔裡面又開始有硬塊鬱結。

    她俯過身去親吻他的臉。聲音仿若從風裡傳來,聶,我多希望我不是為你而來。

    他的嘴唇嘗到咸澀的滋味。一切都如同幻覺。

    晚上的時候,他照例站在樓道里給藍打電話。整個樓層都已經棲息。只殘餘一盞昏黃的燈。兩年多來的習慣,一些心裡涌動的聲音,總有藍在一邊傾聽。在藍畢業後的這大半年,他開始用電話向她訴說生活的點滴。

    藍最近的工作似乎越來越忙。常常加班。家裡的電話總是無人接聽。今天撥過去的時候,是12點。藍終於接起電話,她的嗓音疲憊。他對他說學校裡面的這起自殺事件,他想告訴她那個突然出現的女孩子。但是藍突然對著他打了一個哈欠。她說,聶,對不起,我最近真的很累,我明天打電話給你好不好。

    他抓著手機開始不知道說什麼。

    藍掛斷了電話。他發現自己很想抽菸。然後他又聽見她的嘆息,聶,你還沒有睡嗎。

    他慢慢向那扇門板走過去。

    男生的公寓和女生公寓連在一起。只在每個樓層用一道加鎖的門隔開。有的時候,從能夠伸進一隻手的fèng隙裡面可以看到穿睡衣的女孩子走來走去。

    她站在門板的那一邊。依然是白天的白襯衣,布褲子,似笑非笑的臉。這個女孩憑空出現,無處不在。她從門fèng里遞給他一支煙,剛剛在和藍打電話嗎。

    他揚起眉毛。她開始呵呵地笑,聶,我說過,我對你的一切了如指掌。有的時候晚上睡不著,站到樓道里抽菸,會看到你抓著手機靠著牆壁講話,想,外表這樣銳利的一個男人,怎麼可以表情柔軟像掐出水來。後來打聽到你的名字。

    他吐出一個煙圈。

    然後他的心裡突然鈍痛,像被一把大錘敲擊。因為她接著對他說,聶,過了12點,已經是新一天,生日快樂。

    煙燻上了他的眼睛。

    她是惟一對他說生日快樂的人。整整一天,他沒有等來藍的電話。他確信她已經忘記了這個日子。

    他一直呆在宿舍裡面,睡覺聽搖滾。他開始往電腦里塞VCD。看見生日那天的金城武。他在片子裡面打電話給很多人,他跑步,吃鳳梨罐頭。耳機裡面他的聲音故作鎮定,緩緩陳述。但是那樣的落魄和寂寞。一個穿風雨衣的女人戴著墨鏡出現。她對他說了一句生日快樂。他愛上她。

    無法忍受。他關掉電腦去小賣鋪終於給自己買了兩年來的第一包煙。

    11點的圖書館台階,已經沒有很多人。只有三兩對的情侶靠在一起娓娓細語。

    兩年前,似乎也是這樣的一個夜裡。他喝多了酒,抓著刀片往自己的手腕割下去。看著鮮血從脆弱的血管噴薄而出,他覺得自己快死了,開始大聲地哭泣。

    是一個女孩子跑過來拿手絹替他包紮。他推她。她狠狠地甩給他一個耳光,她氣憤地全身顫抖,她說你還算個男人嗎。他愣愣地看著她,她的眼淚大滴大滴地掉下來。

    她是藍。

    她幫他戒酒戒菸。帶著他去上自習,一起去食堂吃飯。她長他一屆。

    從來沒有人關心過他。可是她的笑容是漆黑夜裡打進的陽光。她甚至替他規劃將來。

    她畢業的時候,他追著火車送她。他覺得他這一輩子所有沒有通道可傳輸的感情,都統統灌輸到她的身上。他愛她,尊敬她,崇拜她。她是他所有的動力信仰和希望。這個可以站在高台上隨時演講的女孩子,目標明確,樂觀積極,但是有那樣一顆溫柔善良的心。

    她對他說,聶,我在上海等你。

    他們第一次做愛的時候,他顫抖的手指解不開她的衣裳。他從14歲開始就接觸女人的身體,可是他生怕褻瀆她。

    他說,藍,我要娶你。她躺在他身上,微笑著點頭。他的眼淚突然像雨一樣傾盆而下。

    可是她忘記了他的生日。他們已經有半年沒有見面。

    他寧願相信她只是太忙了。他知道外企的工作一向繁忙,而她是那樣一個要強的女孩子。

    他開始掏出手機撥打她的號碼。他想告訴她,他就快畢業,他們馬上就可以在一起,像以前的那些日子。他會照顧她,不讓她那麼辛苦。

    家裡的電話還是無人接聽。他撥她的手機,他很少會打她的手機。他覺得她如果不在家,就一定是在工作。工作的時候他不能去打擾她。

    接通了,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那頭說,請問你哪位。

    他覺得是自己按錯了號碼。他又重新打過去,還是那個聲音。

    他開始大聲的咳嗽。駱駝的煙味那樣嗆。

    一隻手掌按在他的肩膀上。

    沒有抬頭。他已經漸漸開始習慣這個女孩子在他最落魄的時候出現。她的白襯衣和布褲子,劉海擋住大半面孔。身上淡淡的花糙氣息。

    她似乎真的對他無所不知。

    我不能失去藍。他沒頭沒腦地對她說這句話。他知道她會懂。她呵呵地笑,像夜晚掠過窗欞的一陣風,然後在他的身旁坐下。

    我不能失去她。他轉過身恨恨地重複。

    她的嘴唇抿起來,眼神淡漠地對著他,像他第一次看見她的樣子,面無表情,帶著嘲諷。

    我說過,我們每一天都在告別裡面,畏懼或者逃避都沒有用。

    聶,她有了新的男人,你已經被拋棄。她已經不再愛你。

    他忍不住地伸手去掐她的脖子。他覺得自己的眼睛又開始一片血紅。

    他痛恨她說出他不願意接受的真相。這個莫名其妙的女孩子,她像一把銳利的刀子,對準了他赤裸裸的心臟。

    她的皮膚在月光下泛著青白的光。一片冰涼。她閉上眼睛,喃喃如自言自語,聶,這個世界已經不符合你的夢想。只有我能安慰你。除此沒有任何人,可以再值得信仰。

    他終於鬆開手。他說,你給我聽好,藍是愛我的。她只是太忙了。等我畢業過去,我會和她結婚。她是愛我的。

    他在她始終如一的沉默嘲諷裡面聽見自己腦子裡面保險絲燒斷的聲音。

    他一把揪起她就走。

    宿舍樓底下的角落。他把她摔到牆上,然後粗暴地親吻她仿若洞悉一切的嘴唇。

    雙手毫不猶豫扯開她單薄的襯衣。

    他的憤怒和悲傷像竄起的火焰。呼吸如豆大的雨點急促。

    可是她的皮膚像寒冷的冰塊。她的氣息始終淡漠而飄渺。

    他用力咬破了她的嘴唇。

    放開她的時候,他看到她仰起的面孔。蒼白而透明,殷紅的血從她的唇角流出來。仿若無休無止。

    他終於像一隻獸,發出痛苦的嗚咽,然後竄逃。

    校園裡的那起下墜事件,開始有了隱隱綽綽的傳言。大四的一個女孩子,因為被拋棄,所以中午的時候一個人坐電梯上了13樓,從開著的窗戶跳下來。當場死亡。

    他從辦公樓路過的時候,看到地面上那一塊褐色的血跡。現場清潔得已經很乾淨,但是依然殘餘著乾涸的血跡。像一個永久的傷口。他突然想起她流血的唇角,午後的陽光讓他暈眩。

    在籃球場的圍欄邊,他看到她的身影。雙手環抱在胸前,置身事外的樣子。一個凝固的姿勢,周圍來往的人都是移動的背景。

    他順著她的眼光看到那個正在投籃的男孩子。頭髮很短,黝黑的皮膚上淋漓的汗水。

    你喜歡他嗎。他站到她身邊,語氣僵硬。

    林曾經和我說,白白,你不是一無所有的孩子。你相信我,我的離開只是為了讓你遇見真正愛你的男孩子。他會代替我照顧你一輩子。白白,你會幸福。她轉過身對他笑,嘴唇上的傷口已經癒合。我相信了林,我相信了他。可是林騙了我,他也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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