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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14 作者: 張悅然
    蘇泰修忽然淺笑著,偏過臉來看著唐米。「不過很遺憾那幅畫是非賣品,算是我很重要的私人收藏品吧。不如下次我影印一份送給你。」

    「那……那幅畫對你是有什麼特別意義嗎?」唐米掙扎著鼓起勇氣問道,隨後又萬分後悔,覺得自己十分唐突。

    「嗯,那幅畫是我女朋友畫的。」

    「說起來也很有趣,我和她在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那時我九歲,她更小,估計只有六七歲。我們一起在向日葵田裡放風箏,風箏是她的。那時父母親不在我身邊,我自己又不會扎風箏,或許是……越是得不到的東西便越是期盼吧,我的最大願望就是像別的孩子那樣放風箏,在田裡跑。」

    「那天我一個人坐在田埂上看別人放風箏,發呆。她舉著一隻比她人還高的大風箏,跑來說要跟我一起放,我開心壞了。我們一起在田裡跑,她跑跑就跑不動了,總是摔跤,我就背著她在田裡跑,風箏飛得很高……」

    「你知道結果怎樣?結果我們跑得太遠,在田裡迷路了。等到大人們在向日葵田裡找到我們,已經是下半夜。此後我們就再未見過面,我只知她的辱名叫小囡,她家在哪裡,年齡有多大,統統不曉得。」

    唐米的頭越垂越低,長發遮住淚流滿面的臉。

    「後來我常去那片向日葵田,可我再沒見到過她。想見卻怎樣也見不到,唉,我甚至開始懷疑她的真實性。呃……我的意思是說,她簡直就像……就像……一張夢境中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圖片,無論我醒著還是入睡,都無法分辯她是真實出現過的人……還是我為了打發寂寞童年而幻想出來的某個形象。」

    「我用了很長時間,努力令自己確信她只是個虛無的想像。可是有一天,我在大學同學的素描冊里看到那張速寫。畫裡的景色,包括畫裡的那棵槐樹,都與那片向日葵田景色全無二致。於是我找到這畫的作者,也就是我的女朋友。」

    唐米輕輕嘆了一口氣,努力以平靜的聲調問道:「那,她還記得你嗎?」

    「她不記得了,畢竟當時……她太小了吧,她連纏住風箏線的那棵槐樹都不記得了。不過,我確信她就是那個小女孩,她的辱名叫囡囡,她喜歡那片向日葵田。」巴士搖晃,蘇泰修一雙眼睛望著遠方,溫柔地笑,「再說,除了她,還會是誰呢?」

    「泰修啊,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就像兩滴失散的雨水,來自同一朵雲,可是在墜落的時候沒有牽牢彼此的手。或許我就在離你不遠的地方,只是,我們都變了,彼此相遇卻擦肩而過,難以辨認曾經熟悉的對方。然而我一直牢記著你還是一朵雲時的樣子,那時我們都是孩子。在那個孤立無援的迷路深夜,你站在大槐樹下說我們以後會是最好的朋友,會一起長大,一起變老。

    這些,原來你還記得。」

    唐米將日記本合起來,眼眶紅了。

    窗外,瓢潑大雨。

    又是秋天。那些樹葉安靜落下,鋪就一張暮秋花紋的粗糙地毯。

    唐米走在楊哲右邊,一路上用腳尖踢著石子,活潑的石子在落葉堆里一路跌跌撞撞地蹦過去,未及多遠便被落葉淹沒。

    「真像一出真假公主的戲。」楊哲嘆息。

    唐米慢吞吞地走著,什麼也沒說。

    「你就這樣放棄?」

    「嗯。」

    「不如我去告訴他真相?」

    「不要!」唐米停下腳步,抬起眼睛盯著楊哲。

    「為什麼為什麼?!」楊哲憤憤地踢起路邊一隻易拉罐,那些落葉因為受到驚擾,再度飛起又靜靜落下。

    「不為什麼。」

    「神經!」楊哲轉身大踏步地走,將唐米拋在身後。

    唐米雙手插在大衣兜里,望著楊哲的背影輕輕微笑起來:「何必呢?獲知他始終存留著有關我的記憶,且與我一同期盼著重逢的來臨,這就已經足夠我滿足了。何況任我們多麼努力,也無力避免重逢時出現的任何一個失誤。畢竟不是每一個人都對真相了如指掌,不是每一個人都能認清誰是自己曾經失散的雨水。就算我表白又能怎樣?那廂新的相遇已經開始,我若重去拉他的手,她便成為他新一滴失散的雨水。我放棄,是因為他已經獲得適合的幸福。」

    這些話,楊哲沒聽見。蘇泰修也不會聽見。

    又一片樹葉落下,嘩啦一聲輕輕砸在唐米衣領上。唐米將身子微微前傾,那樹葉自唐米肩上緩慢滑下,落入無數枯葉之中,瞬間便再分辨不出。4、目睹女巫失蹤事件我總是虛度光陰。

    比如這樣的夏天,蒸汽在四周飄蕩。哪怕是包防腐劑,也會發霉。

    我決定旅行。

    去年的這個時候,墾說,和我去南方吧,更熱的天氣里,或許人會更清醒。

    天知道我為什麼會和一隻狗站在屋檐下,而且,沒有人知道我們會這樣站多久。

    雨下得很大,如果用瓢潑來形容似乎還不夠,熱帶的對流雨,通常看起來更像天空被誰戳了個大窟窿,流量可以用來洗臉。墾在信里說她最喜歡三亞的陽光,我千里迢迢地來看,卻只看到暴雨。

    墾玩失蹤,而且把店給關了。空蕩蕩地豎著招牌——墾冰品。去年墾離開以前,墾說在三亞,一年四季都會有人吃冰品。然而我大聲嘲笑她的思想火花,說墾你還是留在這兒好好教書吧,教小孩子畫畫比調雞尾酒有前途得多。她抱著肩笑,如果人人都像你那樣喝喝海風就餵飽全家,餓的那個才有可能是我喔……

    墾離開已經一年,在三亞搗鼓著伊有聲有色的理想事業。而我失戀,一遍又一遍。這我已經習慣,惟一不習慣的是失戀時沒有墾來陪我喝酒。那種時候,我重複性地懷念墾做的黑芝麻雪糕。紅酒搭配黑芝麻雪糕與墾的嘲笑,對失戀的我來說,其實是種享受。

    乾脆和墾在一起好了,有時我有這樣的念頭。

    可一回頭,看見墾臉上狡黠的笑,我知道倘若某天變作墾的丈夫,一定生不如死。

    墾擅長亂來,比如在紅豆冰里加啤酒,燒仙糙里混合醬色大冰塊,讓人一不小心啃了自己的舌頭。毫無疑問墾在吃吃喝喝方面是極有天分的。我是受害者,從高中一路罹難到大學畢業。七年,墾把我從玉樹臨風餵成嗜甜土豬。

    是,嗜甜土豬,她這樣形容我。

    店主不在,門前的植物倒是生長得極為茂盛,一些灰溜溜的樹木向天空舉起粗糙不堪的枝杈。

    若你有坐在這裡等墾回來的打算,還是先去塗些防蚊水吧。隔壁西點屋的小妹把頭探出來對我說。

    嗯……請問她去了哪裡?

    雲南吧……好像是這樣。她沾著滿手麵粉側過臉來,我看見她發梢上沾著一小塊兒果醬,應該是橙醬來著,在雨水光影里新鮮閃亮。

    嘿,是你帶來的狗嗎?她驚奇地問。

    當然不是,我以為是你的。

    她立刻屁顛屁顛地不知道從哪裡翻出來半根肉腸去餵狗。那時候臘腸比我幸福,比如我也很餓,卻沒有人來餵我。

    在後來的日子裡,我和西芹一直管那隻狗叫臘腸。早上西芹對狗兒說——去,叫你爸起床。臘腸就扭著屁股跳上我的床像舔肉骨頭一樣舔我的臉,以致我每次吃大魚大肉的夢都做得破破爛爛。

    總的來說臘腸是條相當幸福的狗,西芹一點也不嫌它髒嫌它吵嫌它愛放屁什麼的。有時我坐在西芹的西點屋裡看著她忙來忙去的時候,心裡一直在讚嘆世間怎麼還有像西芹這麼善良這麼能幹這麼賢惠的女孩。讚嘆的聲音大了一點,西芹會說呸光說好聽的養你不如養臘腸你看看人家臘腸都沒和我紅過臉沒在半夜爬起來四處翻東西吃。

    我說臘腸都快被你餵成肉腸了,光是消化那麼多東西都夠它受的,半夜起來跑步減肥倒是有可能。

    西芹喜歡穿拖拖拉拉的棉布長裙,式樣繁瑣,像拖把一樣浪費布料,還秉承了拖把的本質特性,在地上拖來拖去。我說西芹你是天下最不像女巫的女生,因為你的店從來不需要掃帚或是拖把什麼的。

    西芹以停我的飯來要挾我,這我不怕,我會指著臘腸嚷嚷著要吃花江狗肉反要挾。或許臘腸是聽得懂中文的,我一這樣說,它就跑到我面前來,放很臭的屁。

    我就這樣日復一日地被她倆欺負著,說實話這挺幸福。

    墾不在的時候,我常常全身塗滿防蚊水,跑去她的店門前那些亂七八糟的植物叢里坐著。

    坐著看夕陽,那是個絕佳的位置,能看見海天間溫煦的落日,平靜安寧的沙灘。西芹形容說那像烤箱裡的蛋黃派截面。喏,那片椰林呢……就當蔥花兒好了。她得意洋洋。

    晴朗,無風。西芹會牽著我和臘腸一起跑去沙灘邊。浪花一遍一遍地衝上岸,我們坐在雲下,看海洋變魔術,吐露許多寶物。有時是貝殼、海藻、螺類,有時是塑膠泡沫、拖把。這種場合臘腸往往是最興奮的,每次都要撿好多骨頭形狀的破石頭爛木頭回來。

    這樣的天氣,若是可以,希望我們能變成手指大小的小人兒,躲在海邊一叢叢的瓊花菜里眺望天空……西芹把臉埋在我懷裡輕輕說。

    抱緊她,我說西芹我喜歡你。

    真的?

    真的。

    那……為什麼喜歡我?

    (哦媽媽,她們女人為什麼總是問同一個問題……)嗯……你很特別。

    特別?哪一點?

    你知道,不是每個女生拿著掃帚拖把都像女巫。何況我女朋友從來不拿那些狗屁魔法道具卻每天穿著拖把掃地,難道你不覺得我女朋友具有與生俱來的女巫氣質……

    哈,我也喜歡你,老妖怪。西芹對著我大喊,跑去海水裡把女巫拖把弄得很濕。

    夏天。

    嗯?

    如果有一天,我不見了,你會怎樣?

    找唄,這麼個大活人還找不著麼?

    如果找不著呢?

    就算你變成了手指大小的小人兒,我也會把你揪出來種在花盆裡每天給你澆水曬太陽讓你快高長大……

    如果這樣還找不著呢?

    那我就坐在這兒等,想你的時候就給你寫信。

    可你沒有我的地址,笨。

    嗯……那我把信塞進玻璃瓶送去海里漂流。當它們隨著洋流遍及各大洋,全世界的人都會知道在中國三亞的海岸,有個傻小子每天都以愛情的名義製造不可降解的垃圾公害污染海洋資源。這樣全世界的人都會來幫我找到你,但他們的目的並不是感動於我們的愛情和我的痴情,只是為了讓我停止製造垃圾……

    這時西芹在我的懷裡睡著了,臘腸在歐石槿叢里捉螢火蟲,愛情呢?愛情在輕柔的海風裡閃耀光芒。

    墾說夏天你怎麼來了?招呼也不打一聲。然後她用一個很大的擁抱來和我打招呼,我在她的頭髮里聞見彩雲之南的清新花香。

    我早來了,你跑哪裡玩兒去了,害得我寄人籬下。我指指西芹的店。

    回頭,西芹正倚著門笑呢。

    後來我回憶這一切,總是想不起那時西芹笑的樣子,是不是也因此忽略了她落寞的眼神。也許,也許,假如那時我能給西芹一個擁抱,什麼都不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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