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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14 作者: 張悅然
唐米垂下頭,一言不發。咖啡館裡四面俱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不遠處清潔小妹拎著荷蘭裙子爬上木樓梯發出咚咚聲響。
是啊,你怎麼能肯定他還記得你。唐米對自己說,聲音小到連楊哲都聽不清。
蘇泰修果然出現。
楊哲在電話那頭對唐米乾笑,說,這傢伙長得還挺標緻,在清水街開了間畫室。呃,還有啊,有關於你的事,我對他隻字未提。
臨掛電話時楊哲又說,如果你不能確定他還記不記得你,不如重新認識他一次好了。
唐米寫給蘇泰修的交換日記累積了六大本,每一本都是沉厚的重量與各樣的心事。多年來唐米從未停止過每天在日記里對蘇泰修述說一些零零碎碎的生活。那些自小學時代開始的日記,從稚拙文字與生嫩筆繪到少女清淺又單純的心事,包容下唐米這半生的輪廓與走向。
楊哲說唐米啊,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說,蘇泰修更像個神甫,整天聽你囉囉嗦嗦。
唐米笑說那又怎樣?關你什麼事?
楊哲就跳過來捏唐米的脖子,大叫死丫頭你嗆得很吶。
若說蘇泰修是貫穿唐米人生的溪流,楊哲就像唐米頭頂上空盤旋的風。
風這種東西,越是想趕遠點便越是容易扇出更大的風。
那天唐米特地多乘了二十多分鐘的巴士,在清水街停。她穿著粉紅色的花裙子從車上跳下來,跳進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這座城,這座蘇泰修與唐米共同生活的城,原來這樣的大,大到令唐米站在巴士站上茫然,不辨東西。
原來泰修你,一直生活在城的另一邊。
一轉頭就看見蘇泰修的畫室,一個男人站在門前空地上給油畫框子繃畫布。
唐米在認出蘇泰修的一瞬間想起了泰修小時候的樣子。小泰修穿著藍白橫條的T恤像個小海軍,戴著紅色的棒球帽,笑起來時眼睛眯成一條fèng,嘴巴咧得很大,很慡朗。可是遠處墨綠色木門前那個忙碌著的男人,年輕,安靜,有從容不迫的氣質,因為工作時的神態十分認真,而顯得有些迷人。
這個因為陽光充盈而顯得十分溫暖宜人的下午,唐米一直站在巴士站。只是,似乎哪一輛車到站都與她無關,她任憑那些巴士匆忙駛來又匆忙離開。這個長久的時段,唐米用來觀察這條貫穿她生命的溪流,看他拎東西時的動作、跟旁邊的人說話、為找一管膠水而在箱子裡翻來翻去。那時的陽光很烈,唐米忽然覺得心裡漸漸充盈起溫暖的滿足感,她抬起手把頭髮別到耳朵後面,眯起眼睛正對著太陽,也正對著蘇泰修的方向,輕輕笑起來。
泰修,你看現在,我離你這樣近。她自言自語。
唐米未再有更多的舉措,只是一味地站在紅底白字的BusStop招牌下,背對著蘇泰修,偶爾很快地回頭看一下蘇泰修的背影,又怕人發現似的,將目光迅速地收回來,而後對著正前方傻乎乎地微笑。
許多人路過,許多車輛通過,這些本來無關的物什,在那個下午仿佛都被溫煦的日光刷上了一層幸福的顏色。
唐米買來一盆向日葵種在陽台上。因為季節適宜且水份充足,很快發芽抽苗。唐米有時站在陽台上,面對著鋪天蓋地的陽光以及身邊那盆初生的向日葵植物,收衣服的動作就像收起所有的心事。
唐米想著,等你長出第一隻花苞,我就帶你去見泰修。
向日葵的葉子向著陽光,卻沒有開花的意思。
唐米在日記本里一遍又一遍地策劃著名與蘇泰修重逢的場景——比如在咖啡館;比如在大街上;比如在巴士上;比如成年蘇泰修認出成年唐米,彼此欣喜地擁抱,她用重逢的欣喜淚水沾濕他的衣襟;又或蘇泰修自她面前無表情地走過,徒留她一人強撐著鎮定自若,內心裡無比落寞……
這些場景偶爾猝不及防地闖入她的夢境,清晰得令她分不清夢境與現實,在沉睡中因為各樣不同的結局而欣喜或哭泣。
醒來時,天花板雪白,晨光初露的窗外。她將手探入枕下,觸及嶄新又厚重的日記本。她閉起眼睛,淚水緩慢地自眼角滑過鼻樑路過緊閉的另一隻眼無聲地隱入淺發。她想著,不如明天去見泰修吧,無論他是否記得我,都告訴他我是唐米。
只是,倘若他全然不記得唐米的存在呢?唐米每番為重逢而下的堅定決心在遇到這個問題時都會變得不堪一擊。
唉,倘若他全然不記得唐米的存在呢?
「笨蛋,你不會重新認識他一次?」楊哲狠狠地用手中的筷子將面前碗裡的菜戳得稀爛,望著桌子對面垂著頭的唐米,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可是……」
「可是可是什麼?」楊哲惡劣劣地截住唐米的話頭,「你寫那麼多日記不就是為了不要忘記他?你等了這麼多年,不就是為了這一天麼?」
「……」
「你這個笨蛋,氣死我了。」楊哲憤憤地將筷子拍在桌上,其中一根飛速地彈起來以誰也沒有預料到的方向落向地板。
「呶,你和蘇泰修就像這雙筷子,分離可能是因為身不由己,」他伸出一隻手指,按住桌上剩下的那根筷子的尾巴,「但重逢卻是很簡單的,你只需走過去就可以。」說著,楊哲挪動手指,啪嗒一聲,那根筷子也乾乾脆脆地落向地板。
唐米自桌子邊緣探出腦袋望向地板。那雙相親相愛的筷子,筷尖兒彼此靠近。
唐米的眼睛濕潤了。
唐米在城的另一邊找了一份兼職,教小孩英語。每周四次,每回都會路過清水街的那個巴士站。巴士載著唐米搖搖晃晃地穿越這片城市,她便這樣搖晃著想念蘇泰修。巴士在清水街站停留的時間只有幾十秒鐘,每次她張望蘇泰修的畫室,至多只有這麼幾十秒鐘。
唉,泰修仍不在。唐米在心內嘆了口氣,坐在巴士窗邊呆呆地看著那扇墨綠色的門,有些沮喪。轉過頭來,卻看見蘇泰修走上巴士,從褲兜里掏出硬幣丟在投幣箱裡。
朝思暮想的人突然出現,令唐米猝不及防地臉紅,身體也突然僵硬起來,呼吸停止。
蘇泰修向著她坐的方向看過來。
蘇泰修只是輕淡地掃一眼,唐米心中便慌慌然如同著了火,急忙轉過頭去看窗外風景。他走過來,越來越近,唐米的胸中哽著一團硬物,窗外炎熱的風一直燒到耳朵根。
蘇泰修坐在了唐米的前排,是背對著的角度,從而唐米可以大膽地觀察他。那樣近的距離,幾乎可以感受到他身上的氣息,好像伸出手去,就可以觸到他頭髮的溫柔。但她並未有更多舉措,只是一味地坐在蘇泰修身後望著他清潔明朗的髮際,流暢簡略的肩線,這些她都看不夠。
唐米安靜地坐在座位上,察覺到自己頗享受與蘇泰修同乘一輛巴士的感受,她輕輕笑起來。窗外風景如水流過,唐米在心內微微嘆息:「泰修啊,你真的沒有認出我。」
楊哲隨手捉起一本廣告冊猛拍唐米的腦袋:「笨死了笨死了你,走過去對他說你是唐米,會死啊?」
「……」
那麼,明天,一定要去見泰修,告訴他我是唐米。唐米這樣想著,將自己蜷在被窩裡,下巴抵在棉被沿上,一雙眼睛望著窗外陽台上的那盆向日葵。
大片月光自天空流瀉而下,倘若此刻向日葵開花,它要面向哪裡?
唐米站在蘇泰修的畫室里,正是黃昏時分。
蘇泰修不在,一個笑容甜美的女孩領著唐米參觀那些牆上的畫作。
唐米在看到一幅有關向日葵田的鋼筆速寫時激動了起來,手指在畫框玻璃上撫了又撫,幾乎哭將下來。這不正是兒時的那片向日葵田嗎。這張看起來陳舊的、頗有些年頭的鋼筆速寫,如同一張清晰的黑白膠片,與唐米回憶中無數次出現的向日葵田全無差別。
「這件是非賣品。」一個男聲在身後響起。
唐米詫異地側過臉去,蘇泰修身著淺駝色針織套頭衫與寬大的灰綠色燈芯絨褲,雙手插在褲兜里,以氣定神閒的表情望著她。
經年累月沉澱析出的大量感情瞬間排山倒海地湧入唐米全身,在喉頭積成一隻極硬的疙瘩,她嘴巴張了張,還是什麼也沒說。
她快步逃出蘇泰修的畫室,全然忘記自己將那株向日葵遺落在了蘇泰修的窗台。
「我,對,你,完,全,失,望!」楊哲捏著唐米的細脖子一字一頓地說,神情像個種出了萎瓜的老農,一臉的痛心疾首。
「沒錯,我對自己也很失望。」唐米木然地望著地板。
「而且我想我再也不會有勇氣走進他的畫室。」未及楊哲回答,唐米又說道,「我猜他一定還記得那片向日葵田,但我害怕知道他是否還記得當年的我。我無法應對他已經忘記我的事實,若是他真的已經完全忘記,還不如我什麼都不知曉。我不要知道,無論是好的結果還是壞的結局,統統不想曉得。像現在這樣,寫寫日記,能經常看到他,不也很好嗎?」
「為什麼逃避?唐米,你說啊你。為什麼要為難自己?為什麼不為了自己的幸福試著努力?」
唐米將臉抬起來,眼睛直視楊哲,一字一句地說:「什麼是幸福?什麼是逃避?楊哲你不也說過『與其遭受失戀,不如不要相戀』這樣的話嗎?」
「我,我,我……」楊哲張口結舌,「那是因為被我愛著的那個傢伙,傻乎乎地十數年如一日地愛著另一個人。勿需相戀,我就知道自己的結局必定是失戀……」
唐米遲疑片刻,探過頭去滿腹狐疑地盯著楊哲的眼睛看:「嘩,你說的那傢伙……不會是我吧。」
「喂喂!唐小囡同學!」楊哲擺出很酷的樣子,「你知道的,我只對性感鈔票和惹火女郎感興趣,你你你,你這種柴火妞……」楊哲手心全是汗,紙杯被捏成紙團。
「哎,說了不要叫我小名啦,我滿二十歲了。」
「唐老囡。」
「真是夠了。你欠扁啊!」唐米望著楊哲一臉古怪又臭屁的表情,皺著眉捏起拳頭,在楊哲鼻子前面飛了飛,終是虛晃一槍自楊哲眼皮底下斜掠而過。
總是這樣,有楊哲在,唐米再低落的心情都會緩慢地好起來。
蘇泰修在巴士上對唐米招手,微笑。
而唐米,在看到蘇泰修的一瞬間緊張起來。手足無措,慌慌張張,只是一味地將腦袋垂到胸前,假裝沒看見。而蘇泰修似乎並未在意她的閃躲,徑直走過來坐在她身邊的空座位上:「我店裡的小妹說那盆向日葵是你的。」
唐米將頭垂得低低的。
「早知道會遇見你,我就把那盆向日葵帶出來還給你了。我不太會養花,萬一養死了罪過可就大了。不過你放心,目前來說它還沒死,而且已經開花。若是有空,你來我畫室取走吧。」
「嗯。」
沉默。兩人都有些困窘。
少頃,蘇泰修一雙手搭在前方椅背上輕輕地打著拍子,說,「看得出來你很喜歡向日葵。」
唐米略略抬起頭來,仍是不敢看蘇泰修,只是偷偷望著蘇泰修的一雙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