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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14 作者: 張悅然
    她說:「那是三戈。」

    我說:「沒錯。」

    她說:「他穿了裙子,他是同性戀。」

    我說:「嗯。」

    她問:「你和他因為這個分開的吧?」

    我說:「是的。」

    忽然小蔻咯咯地笑起來。她把頭轉向我,說:「你知道吧,你跟三戈好的那時候我也喜歡他來著。」

    我轉臉向小蔻,深深地看著她。她透明的指甲軟軟地嵌進我的肉里。

    她繼續說:「有一次我躲在我們校園最北角的那棵梧桐樹下偷聽你們說話,我還看見他把手慢慢伸進你鼓滿風的衣服里。」

    我臉色有點變了,我問:「你還結婚嗎?」

    她咯咯的笑聲更加響亮了,她說:

    「結呀」。

    這個時候我發現三戈突然改變了方向,也在過馬路,向著我的方向。我看見他的臉白花花的,整個身體像是一堆雪人一樣靜止地挪動。

    我們相遇的時候我才發現小蔻什麼時候不見了。我感覺小蔻可能已經拐進附近的一個胡同里去結婚了,但是我未曾找到過湖山路的支路,從未。

    我悵然地感到我的整隻手,甚至延綿到整個手臂,都散發著一種激烈的指甲油味道。

    三戈的新香水像墨魚一樣長滿觸角,在我走近的時候忽然抓緊了我。我咳嗽了幾聲,然後終於抬起頭來面對這場相遇。

    三戈和我都無法不激動。因為我們是帶著多年的舊情分開的。我想主動伸開我的雙臂擁抱他。但是我才發現小蔻殘留在我手上的指甲油似乎是一種強力膠,此時我的左手臂已經無法抬起來了,它和我的身體粘在了一起,所以當我想做出擁抱的動作的時候,看起來像一隻笨拙的企鵝險些摔倒。

    我有些狼狽,不知道如何是好,倉促間說:「你看到小蔻了嗎?我找不到她了。」

    三戈點了點頭說:「那片墳場重新整修了,小蔻的墓搬走了,在臘山上了。改天我帶你去吧。」

    三戈說完這話之後我們都站在原地不動,也沒有找到別的話題。

    B城的清晨和早晨有很大區別。B城的6點55分和7點有很大區別。這個區別也許是在霧上,比如說,6點55分的時候我看見的三戈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這個輪廓並沒有使我真正明白我們兩個相遇的真正含義。7點鐘的時候他的臉清楚起來。他的五官都向我涌過來,我感到一陣恐慌。

    這個區別也許在我的心率上,有人是做過試驗的,早上的心率特別快,我現在的這顆心要一躍而出了。

    我猜測三戈也有同樣的感受,因為我們同時漲紅了臉說了再見。

    「再見。」

    然後我轉身就北行了,他也轉身向南。我聽見我的蘇格蘭兵他最後的皮鞋聲音,我沒有敢回頭,可是我覺得有個女孩的腳步是伴他一起的,而且有一種熟悉味道從身後漸漸把我環抱起來,我可以確信如果當真是有個女孩和他一起,那肯定是小蔻。

    7點多,湖山路開始有了陽光。我繼續向北。騎士在這年代幾乎絕跡,不過那天我的的確確遇到一個騎大馬的。馬也如我所願是白色的良種馬。騎士穿了亮閃閃的鱗片鐵衣服,比湖山路的陽光還有明亮。我站在那裡就不動了,我看著馬和騎士經過,然而騎士沒有經過,而是停了下來。

    騎士不塗香水,騎士的眼睛也不是像我的情人三戈一樣迷迷的。不過騎士的鼻孔里冒出的是一種新鮮的男人的氣體,他的身體在一種源源不盡能量下此起彼伏,這是一片我未能詳細認知的海。

    這些年,我對這樣的男子一直不甚了解。我覺得他們高大而粗糙,而我一直迷戀的是三戈那樣精巧的男子。他給我塗過指甲綰過頭髮。

    這時候騎士停下來,問我去臘山的路。

    可是他看來並不焦急,他就牽著他的馬和我慢慢地說話。

    我說我也是個旅行中的人,我只是為了來結束一篇小說,然後就離開B城。騎士說他要去西邊的絲綢之路。他說他想換一頭駱駝。我想了想,覺得西面天空揚起的風沙會使他的臉的輪廓更加鮮明,所以我點點頭,表示支持他的計劃。

    騎士後來和我聊到了愛情,我簡單地描述了三戈,我認為這種描述無法深入,否則我將把對像騎士這樣的男子的抗拒流露出來。

    「唔,你是7歲之後一直和他一起嗎?」騎士問。

    「是的。」我說。

    「那麼他喜歡同性就很能理解了。一個女學者曾說,當一個男孩從小最要好的朋友是女孩兒時,他長大之後往往對同性抱有更大的好感」。

    「是這樣嗎?」我沮喪地說,因為按照騎士的說法這已然是一個無法挽回的事實,多年決定下來的事實。

    「沒有錯,因為他對你,一個女孩太了解了,他對你的每一部分都很了解,你,女孩對於他失去了神秘感。」騎士繼續說。

    這是個道破天機的騎士,他顯然不像我想像的那麼頭腦簡單。

    騎士停了一會兒說要走了,他忽然問我是否樂意同去。

    「一同去吧,去西邊,我對女孩兒可從未失去過興趣。」騎士的坦誠使我有點感動。

    好吧好吧,我決定跟著騎士走了。可是我張開嘴說得卻是:

    「我跟你走,不過你先把我帶回到湖山路的路口,我要和三戈道別。」

    我現在就站在湖山路路口的早晨里。

    騎士把我放下。讓我自己過去。

    「呃,你可以飲馬什麼的。」我覺得有點對不起他。

    「好啦,我在這裡等你,你只管去吧。」騎士說。

    我向南走,我不知道為什麼,三戈再次出現,仍舊向北走。此時大約已經是上午9點鐘,幾個小時裡三戈都在。他還是穿著他的裙子,像仙鶴一樣走得小心翼翼。

    這次我是向著他走去的。我們在上次相遇的馬路中間相遇了。我帶著他過了馬路,他和我都在馬路的台階上坐了下來。我們開始聊天,也道別。我把這許多年來我寫的小說給他看,那個尚沒有結尾的小說。他把那本子放在膝蓋上,一點一點認真地讀。有時候他遇到喜歡的句子還會念出聲音來。我也插話進去,告訴他這段正是我也喜歡的。後來我說到一個騎士將帶走我,他充滿悵然。再之後我們說到了童貞。這是我們第一次說起,我們的童貞。那是我和他一起經歷的,他問我可後悔是和他這樣的男子。

    「嗯,是有些後悔的。因為我後來信奉了神,這件事多少影響了我的靈命。」我這麼說。

    我和三戈,從來沒有進行過這樣順暢的詳盡的談話。我們幾乎說盡了所有的話題。他甚至因為15歲的時候把我的貓臉本子摔壞了而向我道歉。我們坐在馬路沿上對抗著北風,說到黃昏。

    黃昏抵達眉角的時候我們再沒有多餘的話題。我們都感到淋漓盡致。我起身說要走了。他站起來親吻我,我擁抱了我軟綿綿的情人。

    結末,他在背後沖我說:「祝你的小說早些結束。」我心中充滿溫暖地向北離去。

    不過我沒有找到騎士。定然是等待到黃昏的時間裡他又遇到了其他的姑娘。可是這件事情我並沒有惋惜,因為我能夠再回去,和三戈坐在馬路台階上說話全是因他。這對我很重要,我將用一場充實的相聚結束我的小說,開始新生活。

    可是我站在湖山路以北打算掏出我的本子結束小說的時候卻發現我的本子不見了。最神奇的是,我的潛意識使我相信我是把我的本子丟在湖山路路口的馬路台階上了。我的腳步擰著我的身體揪著我的思想再次回到了湖山路路口。

    天已經黑透了。湖山路上的車開始少了。每輛車都飛快地划過去,我過馬路的時候險些又被撞倒。不過那車只是和我錯身而過,我很奇妙地繞開了車。

    正如我一直不厭其煩地敘述的,我又看到了三戈。北方的夜晚這麼冷,可是我的愛人還是沒有加件外套,他還是那件無數線條交叉的裙子,緩慢地穿越馬路。

    我站在馬路對岸,我不知道應該再和他說些什麼。這種不斷的相遇已經有損了我們之間的感情。我就站在那裡,不肯過馬路。可是我好像也看見了小蔻。小蔻和三戈站在一起。小蔻的透明指甲像冥火一樣閃閃發光,指甲油再次發出劇烈的香氣,我幾乎窒息。我開始張大嘴巴,大口呼氣,然後轉身開始逃跑。

    我向北,放棄了我丟失的本子,我只是想趕快地離開湖山路。

    湖山路的樹木都很高,這裡很靠近臘山,夜晚山上的動物們發出我從未想像過的聲音。我飛快奔跑,這裡沒有路燈,我只能藉助來往的車的星點光亮。

    終於到了湖山路的盡頭,走下去將是另外的路了。我停下來喘息,這時候我看見騎士就站在路口。他很憂傷。我說,你還在呀,我們快走吧。

    黑夜下的他失去了鮮明的輪廓,像個皮影一樣寥落。他搖著頭說:「去西邊只是我的一個美好願望而已,我是不能的,因為在湖山路上死去的人,魂魄將永遠在湖山路上,怎麼走也無法離開。」

    我抬起頭,非常驚異地看著他。我緩緩地把我那隻抬起來要邁出湖山路的腳落下。隆隆的汽車聲和新的早晨來了。我所面對的騎士又照例牽上他的馬在湖山路上遊蕩了。3、失散的雨水若不是楊哲,唐米便不會重遇蘇泰修吧。

    唐米隔著灰藍灰藍的玻璃窗看天空,幾隻鳥無聲無息地掠過,那些柔軟的雲繼續自由舒捲,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她繼續喝水,努力平靜下來。嗯,的確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可是桌上那張楊哲留下的便條——「唐米,我找到蘇泰修,回電給我。」又千真萬確地標識著蘇泰修十數年來的首次現身。

    唐米絞著手指,咬著嘴唇,食指伸了伸,還是縮回來。

    楊哲,我不知應該怎樣面對蘇泰修。

    唐米忽然覺得自己有點言不由衷,在無回應的狀況下年復一年地寫著交換日記,如同一場與空白的約會,收件人是個失蹤的人。如今這個失蹤者像片樹葉一樣砸下來,雖然他的出現在預料之中,但唐米還是忍不住驚慌了。

    她不禁懷恨起楊哲,仿佛看見楊哲抱著胳膊靠著對面的牆,對她促狹地笑。

    那一年的秋季,路邊懸鈴木葉落滿地。楊哲對她說,蘇泰修真的那麼重要嗎?你愛上的只是你自行造出的影子。

    那又怎樣?關你什麼事?十七歲時的唐米,頗有些憤憤的腔調。

    楊哲大笑著拍拍她的頭,唐米,我會幫你把他找出來。

    兩年後,楊哲真的找到蘇泰修。

    當然,用了一些小手段。楊哲把唐米對蘇泰修的記憶拍成了一支洗衣粉廣告片,屏幕上兩個小孩一起放風箏,大片的向日葵田與高飛的紙鳶,煽情到不行。片尾在晾衣繩上掛了兩件情侶衫,一件大書蘇泰修,另一件打了只大大的問號,藍瑩瑩的字。那晚唐米縮在沙發里見到這支廣告時都驚呆了。

    楊哲說,我沒有把你的名字寫上去,是因為我不能確定蘇泰修是否記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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