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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14 作者: 張悅然
她只是想索要一些愛,能夠證明它愛著她的一些憑證。
於是就在那一天,當鳥又和女孩平淡地度過了一個下午之後,鳥對女孩說:
天要黑了,你得回去了。
女孩沒用動,只是站在原地沉默。猝然地,女孩的眼中湧出淚水,她揚起頭,對著它喊:
為什麼你從來不能抱我一下呢?為什麼?
它愣住了,在枝頭一動不動。它何嘗不想給她一個擁抱呢?這樣的渴望從第一次它看到她孤單瘦索地站在濕漉漉的早春天氣里的時候,就有的。可是它如何能夠抱住她。它這在冬天裡還瑟瑟發抖的身軀顯得這樣的小而委瑣。它的力量是這樣的卑微。它伸出翅膀,努力地想做出一個環抱的動作,可是翅膀在空中只是畫出一個小小的圈就沉了下來。它能給的溫暖是如此微薄,恐怕連女孩的一隻手都無法暖熱。
女孩在那裡等待了片刻。她的心中仍是抱有一絲希望的,她以為此時它過來抱住她。然而她仍是沒有等到,周圍死寂寂的沉默。女孩終於失望至極地緊抓住自己的拐杖,快步跑走,而她的身後,是一隻站在枝頭瑟瑟發抖的鳥,在飄雪的天氣里幾乎變成了僵硬的塑像。
女孩的父親亦感到了祖母死去之後女孩的怪異。她在每個下午焦灼地趕出門去。有時候會小心地向他詢問時間。大約是兩點鐘,她必定會準時出門。他開始在她的身後跟蹤她。她總是徑直走去水塘邊。他遠遠地看到她站定了,和樹梢上的一隻鳥對話。多可笑。女孩每個下午都跑來和一隻鳥說話。他明了了她的小秘密,嗤笑,想掉頭離開的時候,卻亦發現這鳥兒生著一身淡黃色和淺綠色相間的艷麗羽毛,而身軀飽滿,是罕見的珍貴品種。他下意識地舉起了手中的獵槍——可是它還很小,它仍舊可以長得更大些,羽毛將會更加豐盈亮澤,不是嗎。於是他又緩緩地放下了獵槍,決定再給它一些時間,等它長大。因為他已經發現要捕獲這隻鳥一點亦不難,這隻鳥似是十分喜歡他的女兒,每個下午都飛來這裡停在樹枝上聽他的女兒說話。
獵人從春天等到了冬天。他開始有些擔心這隻翅羽華貴的鳥會不會遷徙走掉。他決定動手。
這一日他又跟隨女孩來到池塘邊,他躲在遠遠的暗處觀察。女孩在離開的時候忽然滿臉是淚,跑著離開了。他心裡覺得奇怪,卻亦不再多顧忌。只是再看那隻鳥,它一動不動地站立在枝頭,因為下雪,羽毛上落下了一層一層的深深淺淺的白色。他覺得這隻鳥十分怪異,縱使在枝頭凍得幾乎僵硬,亦不肯離開。他擔心這隻鳥這樣下去會凍死,變得硬邦邦地栽進雪裡。那樣可不好,他需要在鳥的身體還溫熱的時候就除去它美麗的羽毛,這樣羽毛才夠完好明麗,亦可以賣個難得的好價。於是他瞄準了枝頭那隻心事重重的鳥。
砰。那隻鳥就從枝頭落了下來,掉在鬆軟的雪地里,血液迅速浸染了它身下那一大塊的白色積雪。它的翅膀仍是張開的,要做一個抱住的合攏動作。可是卻終是空空,那擎向天空的兩片翅膀之間只有迂迴來去的刺骨北風……
女孩之後再也尋不到這個一直在水塘邊和她說話的男子。她來水塘邊卻再也沒有等到它的出現。她猜想是她的那場哭泣令它失望並且離開了。她再次感到寂滅,可是仍舊不死心地天天來這裡等待。她總是期望忽然有個聲音從她的頭頂傳過來,她總是想像著那個男子已經悄悄來到這裡,正悄悄俯身對她開口說話。
可是一直沒有。她在空空的等待里變得越來越沉默和憔悴。越來越自閉和陰鶩。直到正月過年的時候,她一個人跑去祠堂拜祭,長久地跪在幽暗的祠堂地板上祈禱。她向死去的祖母和母親求告,她說著不竭的思念,她多麼想再次看到他。
供桌上插著散發出冷光的蠟燭。燭火照亮了桌子上供盤裡那隻羽毛已經被盡數拔光的鳥兒。
她祈禱完畢直起跪在地上的身子。外面的冷風呼呼地吹進來。她就在那一刻忽然又感到了它的氣息。她感到它就在離她很近的地方。她驚喜地大聲叫出來:
你在這裡,你在這裡,對不對?2、二進位四月的時候我回到B城市,來到了湖山路。在回到B城之前的那段日子裡,我在用一根木丫杈一樣的筆寫我的小說,在一座cháo濕的森林裡。我誰都不見,只有睡眠不斷來襲,離間了我和我的小說之間的關係。每次睡眠都會走進蜿蜒的蟒狀的夢魘里。我在螺旋狀的夢境中跌落,然後我就跌落在湖山路。沒錯,B城的寬闊的湖山路。大型的車疾馳而過,我站在路邊不知道我是來看什麼的。
這樣的夢本也算不上異常糟糕的噩夢,可是我醒來的時候總是忘記了原定的小說結尾。我只好重新溫習我的小說,然後決定結尾,可是這個過程里我再次被颱風一樣捲來的夢境擊倒了,然後在另外一個恍恍醒來的晨發現我又丟失了小說結尾。
這個循環往復的過程無疑使我對湖山路發生了巨大的興趣。這是一條從前我並不熟悉的大路。當我現在開始發現它有著某種特殊含義的時候,卻怎麼也想不起它是如何鋪陳的。於是我決定回到B城市,我想我能在這裡結束我的小說。
湖山路和我想像的不同,它幾乎沒有行人,只是車。飛快的車,我能感到司機在這條路上行駛的時候格外活躍的神經。
剛來到這條陌生的路,面對飛馳的車,我顯得有點不知所措。所以儘管我很小心,還是在過馬路的時候被一輛從西面開過來的大車撞了一下。我摔倒在馬路邊。
很久很久,我才緩緩醒過來,爬起來。然後我剛好看見三戈站在路口穿街而過。他穿了一條緊繃繃的翻邊牛仔褲,把紅灰色方塊格子的半長裙子套在外面。頭髮是燙卷了的,手裡的煙冒著火苗。在這個重度污染的北方城市,清晨的霧使我咳嗽起來。這能不能作為一篇小說的尾聲我一直在猶豫。不過我猜測這也許就是命定的結尾,因為我一來到湖山路就再次看見了三戈。他失蹤已久。
這樣的相遇是不是有些單薄呢,我想著,是不是應該多寫下幾句呢。比如,我跑了過去,嘴唇翕合,冒出純潔的白色氣體,談及了我們從前的一些。嗯,我們做過些什麼呢,坐著?躺著?此時我們站在馬路當中央,就是交警白天站的位置,面對著面,吞雲,吐著霧,刷刷地掉下悼念的眼淚。
也或者,我還帶著生為小女孩無法散去的傲慢之氣,我站在街的角上邪惡地看著這齣眾的情人。他的裙子成功地模仿了我從前的那條,我幸災樂禍地覺得他沒有圓翹的屁股把裙子撐起來。他經過一個清晨掃大街的老婆婆,那是個嚴整的肅穆的婆婆,她眼睛死死地盯著這男孩看,她詳細地看了看他的傘形裙子和火燒雲一樣的頭髮。然後在他要走過去的時候,她終於抬起她巨大的掃把向他打過去。
湖山路的路口是十字的,我繼續向北走,故人南去。
我在遇到三戈之後,繼續北行。湖山路是這座城市最寬的一條馬路。樹也齊刷刷地格外挺拔。在北風呼嘯的清晨,所有飛馳而過的車在我身邊經過都像給了我一個響亮的耳光。我沿著鋪了絳紅色瓷磚的人行道艱難前行。有關目的地的問題現在只好擱淺了。
其實我一直都在慢慢地詢問自己,是不是要停下來。北面有什麼我忘記了,對北方的渴望漸漸被那顆戀著故人的心搗碎了。我以60度傾角前行的身軀絕對不像一個少女了。
我終於停下來。我是一個佯裝的行者。其實我沒有帶水壺,帳篷,手電筒,衛生巾以及電話號碼簿。我只有一本小說。我一直都背著它寫它,我必須儘快結束它,我答應過它,這個期限是四月之前。它不喜長風,四月之後的夜晚總是太過抒情,我的小說將會被糟蹋成一篇紊亂的散文或者成為一篇血泣的情書也未可知。我決定現在就坐下來寫,我的小說本子是明亮的星空色,滑稽的氣球簇擁的背景,中間貼著一隻卡通貓甜蜜的腦袋。十五歲的時候我曾和三戈打架,三戈怒不可遏地把我的本子摔在地上,我的貓從此丟失了它彩霞一樣絢麗的頭顱。現在你能看到的只是剩下的那個貓的一隻脖子,以及脖子上綁著的一朵杏色大蝴蝶結。沒錯,我的貓脖子本子陪伴了我多於5年的時光,它裡面的紙曾用來和三戈傳紙條,本子中間也夾過三戈寫來的潦糙情書,後來被我用來寫小說。
這小說將以這個北方的晨日結束。兩個交錯的人,沒有廝打,沒有擁抱,大家都穿得是舒服的鞋子,輕巧地走過彼此。然後是過年了,大家都睡過了頭,忘記了好些事情。
可是在我坐下來寫的時候,小蔻突然出現了。小蔻坐在一輛嶄新的黑色轎車上,從我旁邊經過。
對於小蔻的記憶,都和顏色、指甲有關。小蔻坐在我中學班級的最前面,她最喜歡在上課的時候使用指甲油。她會隨著不同的情形改換指甲的顏色,比如,化學課的時候她喜歡用一種和硫酸銅一個顏色的,而解剖鴿子的生物課上她把指甲塗成鮮血淋漓的大紅,有一次我在鋼琴課的課外小組見到她,她的指甲是黑白相間的。不過據說小蔻後來死於車禍。也據說我的同學們送去了五顏六色的jú花,出殯的時候放在一起像個大花車。當時我不在B城,我在遙遠的地方想著,死去的時候小蔻指甲應當是什麼顏色呢。
我和小蔻一直都不算很熟,但是我向來都對這個有色彩癖的女孩子抱有極大的好感。所以在小蔻從車裡把頭伸出來叫我時,我非常感動這女孩沒有死。於是我就熱情地回應了她。於是她也熱情地停下車,走出來。於是我把我的小說重新裝進背包里,站起來迎接她。
她說:「我今天結婚。」
我說:「不可能,你比我還小,不到年齡。」
她沒有理會我的對她的婚禮提出的質疑,繼續說:「你去看婚禮吧。」
我停頓了一下,注意到小蔻的手指甲今天是透明的。確實是奇妙的透明色,她碰我的時候我都感覺不到那些指甲,像不存在一樣。這美妙的指甲再次提醒了我多年來我對這女孩的掛念,於是我說:「好吧,我去。你的婚禮在哪裡舉行?」
「湖山路。」小蔻說。
我在湖山路上向南走。前面是帶路的小蔻。
我又回到了湖山路的十字路口。隆隆的車穿梭,然後我就在車的中間fèng隙里看到了三戈。這令我幾乎發出了驚異的叫聲。因為我離開湖山路至少已經一個小時,可是三戈仍舊在這條路上。三戈現在向北走。他的牛仔褲很緊,不過這並不說明他胖了,相反的,他瘦了很多。瘦了很多之後他就穿了一條更加瘦的牛仔褲,外面的裙子像朵喇叭花一樣打開,他抽菸的時候鼓起雙腮,像長隊伍中吹風笛的蘇格蘭兵。
小蔻這個時候帶著我過那條馬路,她站在我的左邊,虛無的小手抓著我。她也看見了三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