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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14 作者: 張悅然
1、翅膀記得,羽毛書寫在遇到她之前,它未曾後悔過自己是一隻鳥。相反的,它有一對羽毛豐滿,開合有力的翅膀。它十分滿意因翅膀而享有的高貴的自由,那種飛掠一切,俯視一切的透徹淡定。可是它卻遇到了她,那是一件令翅膀亦變得無能為力的事。它常常都能在這片水塘附近看到她。初春時節,她穿著一件白色的外套和靛藍色的短靴,小手裝在一雙灰色的兔毛手套裡面。女孩漆黑的頭髮梳著平順的劉海,皮膚仿佛很少接觸太陽般白得有些不真實,眼瞳非常黝深,讓人想要沉溺探究。它可以感到她與一般女孩的不同,她不似受過任何不好的浸染,好像只是一直在清澈的水潭中生長的水糙,靠近了便能聞到清甜糙香。可是她看起來又是那麼纖弱,過分瘦削的身體在大外套里晃來晃去,它看到大片大片的風鑽進她的衣服裡面,那麼生猛地仿佛要侵吞她。這令它感到了十分心疼,想要伸出臂膀去護住她——它竟忘記了自己只是一隻鳥。
它漸漸地發現她的不同。她是沒有視覺的女孩,眼前永遠是黑暗。因為它注意到她手裡拿著的拐杖,注意到她走路的趔趄。她看到斑斕的蝴蝶落在眼前的花朵上不會笑,有大顆的泥點濺在她雪白的外套上她亦不會蹙眉。它很少見到她微笑,她只是沉靜地走到水塘旁邊,把拐杖靠在一棵樹上,然後面對著眼前的水這樣孤單地站著。它亦不動聲色,只是站在她身後的大樹上看著她。常常如此,她看著水,它看著她,這樣地度過一個一個的下午。它相信這樣的陪伴即便不能算得上是一種保護,亦會因著它的誠心而為她求得平安。
而剛剛下過大雨。它有些失望地站在枝頭,以為她不會來了。可是雨剛剛停,她就拄著拐杖搖搖擺擺地走了過來。它注意到今日的她略有不同。她穿著一件玫紅色的開身毛線外套,雖然天氣還有薄薄的寒意,下面卻穿了黑色雪花呢的長裙。她還仔仔細細地把自己已經長長的頭髮分成兩綹綁起來。又在蒼白的臉上塗了少許胭脂,眉毛亦用心地描過,整個人看起來比平日裡明艷很多。它還是第一次看到她精心打扮過的模樣,覺得十分好看,心中亦覺得歡喜。它看到她徑直走向水塘邊。一直走過去,可是這一次卻沒有在岸邊停住,她仍是向下走去,步子卻十分沉著。它心中一驚,難道她不知道前面是大片的水嗎?
她卻仍是先前走去,面色坦然。它驚懼地看著她,這是一隻鳥永遠不會理解的事。它不會懂得人的輕生。它不會懂得生命原來可以自己選擇。在它心裡,生命是一件被動的事情,它以每日的吃喝生計的形式來延續,直至因為衰竭或者獵人襲擊的突發事件而終結。這是無法選擇無法預計的事,像是一棵樹木的生長,根本逆轉或者隨意中止。所以它無法理解她這樣鎮定地走入水塘中央的意義。它只是知道自己在那一刻忽然心被狠狠地抓了一下。然後它聽到自己叫了出來。它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用相同的語言和她對話,可是它的確叫住了她,那是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從它的嘴裡鏗鏘有力地發出。這聲音註定了它和她早已栽種在宿命里的情緣:
不要再向前走了,前面就是水了!
女孩一驚,她止住了腳步,慢慢回過身來問:你是誰?
它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和她在對話。它有些害怕,又想飛起來就此走掉。可是心中卻終是不舍。並且有內心已經泛起了如海cháo一般激烈的聲響,它多麼珍惜可以與她說話,因此激動不已。於是它努力平靜地說:
我只是一個路人而已。
它悄悄地站在樹梢,不敢動,亦不敢發出任何聲響,擔心翅膀發出的聲音令她懷疑。可是她卻相信了它,只是問:
為什麼阻止我,你不會知道生命對於我而言的絕望和漫長無邊。你不會知道,眼前永遠是徹絕的漆黑的感覺,就好像你被關在一隻密不透風的鐵籠子裡,你哀求,你祈禱,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只有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一層一層地嚴嚴實實地包裹著我。你能不能體會,能不能?
她聲音越來越大,空茫茫的眼睛裡簌簌地掉下大顆的眼淚。它這是第一次那麼近地看到一個女孩的眼淚。晶瑩如清晨里最璀璨的露珠。它很想飛下來,過去銜住它,宛如珍寶一般地收藏它。它卻只能站在她頭頂的樹梢,竭力地安慰她說:
你只是因為看不見嗎?我可以做你的眼睛。總是陪著你。它十分堅定地說。它的篤定只是來自於對她的喜愛。它只是想給她些許保護和溫暖。所以它並不懂得這些話從年輕的男子嘴裡說出來該是多麼唐突。
女孩的臉登時紅透了。她只是感到一個陌生男子在比她高一點的地方對她說話。她猜測他高大,有一張剛直堅定的臉,卻又略帶稚氣。她亦可以感覺到這陌生的男子對自己的關愛,雖然唐突卻足夠真誠。太陽慢慢地探出來。她就在這一刻忽然感到了和煦的陽光。一切都在很近的地方,她可以伸手碰到,包括這份剛剛抵達的情誼。於是她慢慢地舒展了那顆已經皺巴巴急於選擇離去,結束的心。她輕輕地問:
那你能跟我講講這世界的樣子嗎?天空中有什麼,地上有什麼,它們都是什麼顏色,什麼姿態。
唔,它好像忽然被問住了,它從來沒有描述過所看到的事物,一切被它看在眼裡亦就是被接納了,從不需要表達。這對於它顯然有些吃力。它努力地描繪著自己看到的一切:
你能看到樹杈上有鳥巢和蜂巢。鳥巢裡面有小小的蛋,蜂巢里不斷飛出忙碌的蜜蜂。天空中有層層疊疊雲彩,遠看是綿綿的一片,可是當你穿過的時候,卻感覺只是有水滴粘在了羽毛上的沉重感,不會再看到那些白花花的東西。呃,你還可以看到房頂的瓦片,如果是冬天,就覆蓋了厚厚的一層雪,像是白色的梯田,如果踩上去,就會留下像小桃花一樣的腳印……
它說著,已經完全地沉浸和陶醉了。它閉上了眼睛,仿佛感到自己正和女孩一起飛在天空里,翅膀已經盡情地打開,連耳邊的風聲都那麼抒情。
女孩琅琅地笑了起來:
你一定是個頑皮的男孩,特別喜歡爬到高處去。所以你總是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景色,是不是?
它有些不好意思了,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女孩卻又說:
不過你說的這些真是美好,我多想看到啊。
你還想看到什麼?我都說給你聽,也帶你去看。
從此女孩以為有了一個呵護她的男子在她的身邊。她能感到那層層包圍起自己的溫暖,令她開始漸漸變得健談和開朗。她在每個下午都按時來到這裡,站在湖邊或者坐在樹底下。她感覺它是個腳步很輕的男子,每次她都不能感到它走近的腳步,可是它就已經在了,站在比她高一點的地方,仿佛是俯著身子對她說話。
它亦總是在每個下午的時候來到這裡。它沒有手錶,無法知道確切的時間,所以只要看到太陽升至最高,它就飛到水塘這邊來,開始等待。它看見她走過來,卻只是不動聲色。直到她已經站定,開始她的等待,它才忽然對她說話。仿佛一直在離她很近的地方守護著她。有時候下雨或者陰天,沒有太陽。它就在天明之後一直等待在這裡,生怕把她錯過。它漸漸對到處飛旋遊玩失去了興趣,它甚至對一頓美味的食物亦沒有渴求,常常潦糙地果腹就棲在枝頭等候。
它也許不算聰敏博學,可是它儘自己所能地把所見有趣的事情都說給她聽。女孩覺得它真是有趣的男子。因為它所講述給她的世界和別人所描述的完全不同。它的視角總是那麼特別,知道的事情又是那麼奇妙。比如它對她講述茂密的森林深處的動物或者天空中雲霞。她猜測它一定是個喜歡旅行,格外有生活情趣的男子。
女孩亦把自己的事說給它聽。她自幼喪母,跟著父親和祖母過著平淡無味的生活。父親是個魯莽粗糙的獵人,常常出去打獵只把她和年邁的祖母留在家裡。他有時亦喝酒至爛醉,就會打罵她,覺得她不是堅強有力的男孩子,不能撐起他將來的生活,相反的,還是一個盲女,總是給他帶來諸多麻煩。而她只是默默地承擔下這些,她想她可以體會一個鰥夫獨自養大一個盲女的艱辛。於是她努力地多做家事,很小就學會做飯持家,亦懂得細心照顧好自己,不給別人添任何麻煩。幸而還有祖母的疼愛。祖母是信奉佛祖的善良女子,常常跪在祠堂里為她祈福。祖母亦常常說故事給她聽,故事裡自有外面的洞天,令她無限嚮往的外面世界。然而祖母卻在幾日前離開了人世。父親在外打獵,只有她一個人守在靈堂里,她聽著火盆簌簌冥紙燃燒的聲音,忽然感到生活變成了十分細的繩索,一步的前行都是這樣的艱難。於是她決定離開。這離開亦是一種追隨,對母親,對祖母。可是就是這樣一個原本以為再沒有什麼不舍的時刻,它阻止了她。她因著常常跟隨祖母誦經,相信有宿命這樣一回事。於是她覺得也許是冥冥中上天安排的力量,要攜住她的手帶她穿出這一片荒寥生冷的荊棘。她惟有向它伸出手。
它默默地聽她說著她的故事。當它聽到她的父親是個獵人的時候,心中凜然一驚。它下意識地緊緊抓了一下樹枝。它自然知道這其中的危險。它見過獵人那令所有的鳥都驚懼的獵槍,它亦親眼看到過自己的夥伴死在獵人的槍下,那個時候它和很多其他的鳥都倏地飛了起來,它們倉皇地四散逃去,那種感覺它一直那麼清楚地記得。
可是它已不能就此離去。它感到女孩對它的信賴。她把自己交付,希望它代替她去感知這個世界。它的一切感知就像是她自己的感知一樣。這是一種多麼深重的情誼,令它感到溫暖,不能退卻。而它亦是需要她的。它時刻在乎著她的喜怒哀樂,它講話的時候她全神貫注地傾聽,它說到有趣的地方時她所流露出的難得的微笑,這所有的,它都是多麼地在意。
然而它能給她的卻只是這麼少。她漸漸感到這個男子的不同。他從不撫摸她,亦不擁抱她。更加不會有親吻。這是一種想來讓女孩感到無情的交流。為什麼他從不試圖更近地接觸自己。為什麼她可以分明地感覺到他對自己的關愛,卻無從得到他的任何表示。她多渴望他能再走上前來幾步,緊緊地抱住她。可是沒有,連輕微溫柔的觸碰都沒有。她只是能感到他在高一點的地方對她說話,聲音源源不斷地輸送著溫暖,可是那也許只是聲音。再沒有其他。
這樣的僵持一直心照不宣地持續著。冬天到來的時候她終於無法繼續忍耐。她感到這情感並不像她想像得那麼純致。她想要問一問他。是的,她決定問一問他,為什麼他不肯給她一個擁抱。他是不是在愛她。
然而她永遠亦不會知道,它為了留下來守著她看著她,已經錯過了飛去南方的時節,這裡是酷寒的地區,只剩下寥寥幾隻的鳥兒。它們瑟瑟發抖地和漫長的冬天抗衡。她永遠亦不會知道,當她圍著厚厚的圍巾,穿著棉外套和它說話的時候,它正站在枝頭身體不停地打顫。她永遠亦不會知道,它開始找不到食物,棲身的樹枝上落滿了冰冷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