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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06 作者: 張悅然
又是一個冬天。冬天的時候我會回到北方。北方的肅冷讓我有種發不出來的聲音,在身體裡來回地盪,直到結成一隻繭狀的冰凌。我們是這樣容易心灰意冷。我問自己,你是否真的需要如此多的記憶,是不是非要把自己一再放回到那個已經沒落的馬戲團,周而復始地宛若執行課程表一樣仔仔細細清掃往事的牆角。我的爸爸看過我的小說後,在一次出差回來的時候,給我買了一個面人,和很多年前給我買的那個一樣。米老鼠已經不再是面人師父的寵兒了,因此它看起來有點落伍的窘迫。如我在小說中所寫,爸爸的確在我吵架的時候把米老鼠面人的頭弄掉了。他以為我不記得了,可是我怨了他好幾年。我總是在對這樣瑣屑事情的追溯中索要多一點的寵溺。
可是爸爸說,米老鼠的頭不是他弄掉的,他不會這麼幹。也許吧,也許那只是我的幻想。那一切,都不是我的回憶。璟也不是我的記憶,她是我在某個寂寞的午後製作的風箏。線被掙斷之後,她變成一隻蝴蝶。後來落在水裡,就變成了我的影子。也或者,她落在了岸上,變成了一株水仙花。我不知道,但我答應過給她一個好歸宿。
12月12日附錄:筆記這個長篇是從春天開始寫的。從春天到秋天,我一直沒有為它找到一個滿意的名字。每隔幾天,我就會為它換一個新名字。隨後立刻覺得新名字不盡如人意,再次換掉。一直到了9月——
9月18日:讀台灣雜誌《印刻》,看到上面引用胡蘭成的句子:「水仙已乘鯉魚去,一夜芙蕖紅淚多。」心中不覺一陣悲涼。
9月27日:再次想起那兩句詩,饒有興趣地找來很多與之相關的內容閱讀。這兩句詩最早出自李商隱的詩《板橋曉別》:水仙欲上鯉魚去,一夜芙蓉紅淚多。
9月30日:決定用《水仙已乘鯉魚去》作為書名。忽然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仿佛這個名字也在尋找著我。我們終於遇見。它如此充分地貼近我,像是變成了一顆痣或者一條掌紋線。
10月1日:今天翻查資料發現,古代傳說里那個鯉魚一躍而過,變成了龍的地方,竟然叫做「悅城」。好像它冥冥中在這裡等著我。
10月3日:我一直記得從前聽過的希臘神話:美少年納喀索斯不喜歡任何女子,只是痴戀自己水中的影子,最終無法忍受這煎熬,縱身跳入湖中,從此與影子朝日相伴。後來湖邊開出一朵孤單的水仙花。因此,水仙代表著自戀的人,而它的痴,是一種病。可是這樣的故事,我卻不覺得納喀索斯傻,只覺得很美。我想,那少年看著他的影子時,應當是很專注的,好像這世上,除卻他與影子,再無他物。
10月4日:只對三兩個人說起了我決定的小說名字。我試圖向他們解釋「水仙」和「鯉魚」在我心中的意義。不過這些都是徒勞,它們在我心中建造起一座無實體的城。仙境、欣欣向榮的馬戲團、水墨彩虹和寶石藍的花崗岩……
10月7日:我一直喜歡沒有太多旁枝、精枝光滑、顏色純一的花,比方說馬蹄蓮,比方說水仙。童年時,我生活在中國北方,那時氣候要比現在冷一些。過年前家中總是會有南方運來的水仙,家中有暖氣,因此水仙不久就開了。初來的時候,水仙不過只是幾塊形狀怪異的醜陋塊根,又像是大個子的馬鈴薯,這樣普通。四年級的時候,我才知道水仙花根有劇毒,有人當真誤當馬鈴薯吃了,因此送命。這些是同班的女孩M告訴我的,她還說如果她爸爸再對她媽媽動粗,她一定會把這個煮在爸爸的晚飯里。她後來轉學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這樣幹了,可是如果我盯著水仙的根看得久一些,就會心驚——M惡狠狠的話好像又響起來。
10月11日:今天寫這個小說的時候,忽然想起了女伴E。E曾自殺過,她在某個冬日忽然告訴我。E有非常脫俗的少女時代,那時她是一個銳不可當的女朋克。後來她決定與自己荒唐的往事清算並解脫自己。酷愛水仙花的E用她爸爸修剪水仙花根的刀割開了動脈。獲救之後,她就再也沒有絲毫女朋克的特質,再也不喜歡水仙花,甚至——我記得她是暈血的,因此十分懷疑她講的那件事不是真的。當一個女朋克可能自始至終都是她的夢罷了。不過我似乎繼承了她拋棄的愛好,開始喜歡和擺弄水仙花。後來我在小說中寫過這樣一個女孩,以切碎水仙花根為快樂。她叫小染。
10月12日:按照中國舊時花歷,十一月對應的是水仙。水仙是洛神。
10月15日:再一次想起少年時那個心儀的男生描繪的我們的未來。他說,我們到一個有水糙和金魚的地方過cháo濕的生活。水仙和鯉魚的境界,似乎比這諾言中的仙境更加華麗。
10月19日:我在小說中寫到夏天在麗江放生鯉魚。這一幕甚是柔美安和。我寫了好多遍這一段,就好像回去了許多次。
10月23日:小說已經接近尾聲。水仙自戀、自私的一面,事實上在這個小說里只是很淡很淡的影。而我一直希望璟能夠孤挺站立,不依賴誰,並且還要像水仙眷戀地看著它的影子一樣,沉迷於這個獨處的世界。也許這對璟,太嚴酷了些。但是我要她做眾多女孩的榜樣,做我的榜樣。嗯,非得這樣。
10月24日:單瓣的水仙花,叫做「金盞銀台」,復瓣者名曰「玉玲瓏」。
10月29日:在網上看到一本最近出版的有關女詩人普拉斯的書。普拉斯和她同樣著名的丈夫——詩人特德·休斯之間的愛恨離合,甚至比他們的詩歌更加驚艷。先前我對他們的愛情慘劇略知一二:普拉斯和休斯那樣相愛,卻終究是不能一起生活的人。普拉斯因為休斯的移情別戀而絕望,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休斯的餘生都活在世人的唾棄和深深愧疚中。可是這幾天,忽然在搜索其他資料的時候,再次讀到了休斯在普拉斯死後寫的詩集,《生日》,又看到了普拉斯的一些言語。她是這樣咄咄逼人的女子,從不給人快樂和希望。她歇斯底里,她瘋癲抑鬱,她令人捲入萬劫不復的風暴……我驚異地發現,普拉斯的故事與我幻覺中的叢微暗合。此前我還在猶豫是否應當在結尾如此安排叢微的歸屬——是否過於慘烈……然而普拉斯的悲劇,又像是早早埋藏在這裡的果。她們都是過於激烈的女子,沒有別的方法,除非一種哀絕美艷的毀滅。
10月30日:一段休斯的詩,悼亡妻普拉斯:
你坐在水仙叢中,
一付天真爛漫的神氣,
如同你在照片旁的題辭:「天真爛漫」。
照在臉上柔和的陽光
如同盛開的水仙。像那些水仙花中的
任何一株,這全然是
你在水仙叢中僅有的四月。
你新生的嬰兒在你的手臂里
像一隻玩具熊,僅有幾個星期
進入他的天真。在你神聖的照片裡:
母親和嬰兒。在你身旁
是對著你仰面而笑的女兒,
只有兩個人。像一株水仙,
你俯臉對著她,講著什麼話,
你的話音消失在照相機里。
11月1日:我的朋友馬良他專程去了離上海不遠的江南某處。他為我拍了有關水仙的照片。
11月29日:小說一直在反覆修改,因為我總覺意猶未盡。那個水仙鯉魚的王國,再不能忘卻了。
12月4日:今天我又夢到鯉魚了。媽媽說,這是吉兆。
不肯停歇下來的鳥兒,這棵樹停一下,那棵樹棲片刻,無視任何一棵樹的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