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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06 作者: 張悅然
    小顏點點頭,說好。

    璟非常欣慰。小顏也許正在考慮原諒她,她想。

    C.著火的時候,沉和正在廚房做飯,璟在客廳里折一些小紙條,叢微和小顏都在樓上適應她們的新房間。沉和看見璟在摺紙條,還拿著一支筆,寫寫畫畫的,就問:你在做什麼?

    璟笑嘻嘻地說:我要跟你玩個遊戲,這些小紙條上,每個上面都寫著一個秘密,是你不知道的我的秘密。你可以隨便抽一個,我就告訴你這個秘密是什麼。這算是今天你做飯的獎勵。

    沉和數了一下,四個,就假裝生氣地說:好啊,這麼多事情瞞著我!快說,都是什麼?

    璟不回答,但是把紙條塞在沉和穿著的一件夾克的口袋裡。讓他去抓一個。沉和卻非要一抓好幾個。他們正嬉鬧著,火就從上面衝下來。璟和沉和都向二樓跑去。樓梯上已經躥下了火,沉和對璟說,你不要上去了,我去。璟不同意。他們都向上沖,可是火已經打著滾傾瀉下來。沉和說,不行,衣服上要澆些水,才能上去。他拉著璟繞開樓梯,先去廚房。這時一樓布滿了濃濃的煙。沉和脫下夾克衫,把水澆在衣服上,然後給璟披上,對她說:你先出去。快點!聽話。

    璟看不到沉和,眼前是無盡的濃煙。她只是感到一隻有力的手,推著她走了一段,來到大門口,擁了她一下就收了回去。璟跌在門框上。她回身去看,沉和已經不知向著什麼方向去了。

    璟衝到院子裡,看到整個樓陷在大火中,它不再是白色小象,倒像一隻咆哮的怪獸。璟只是覺得天地一片暈眩,她跌倒在地上,昏了過去。那一刻,她只感到眼前被火照得格外的亮,閉著眼睛亦能she進無數光芒。璟的手緊緊地抓著身上那件沉和的夾克,她最後一個念頭是,這口袋裡的小紙條,他還沒有看到。

    第一個小紙條,這樣寫著:

    昨天我說肚子疼,讓你幫我揉,你還記得嗎?其實,我是想讓你和一個未曾謀面的小朋友打個招呼,嘿嘿。

    第二個小紙條,這樣寫著:

    我十四歲的時候,你來我家做客,陸叔叔說,等我長大了就讓你帶我旅行,你同意了。我顯得很開心。其實,我心裡是很不高興的,因為我是想和陸叔叔去旅行,一點也不想和你去……

    第三個小紙條,這樣寫著:

    我在麗江河邊放生鯉魚的時候,許的願望是,希望你以後永遠跟在我身後,幫我解決各種麻煩,並且毫無怨言(這一點很重要)。

    第四個小紙條,這樣寫著:

    從前住在你那套房子裡的時候,每次和你吵架,你都好幾天不來看我。但你每次來的時候,我都好像與你心有靈犀,笑著出去迎接你。其實是因為我每天那個時候都坐在樓梯處,看著電梯上上下下,研究上面變化的數字,判斷是不是你來了。而你,永遠也不知道。

    璟在那次火災中,什麼傷也沒有受,卻昏迷了很久。很久很久,沒有夢魘,沒有欲求,平穩地,安靜地,璟想,也許這就是沉和所說的,時間穿梭而過,壓平一切的感覺。她醒過來的時候,覺得非常地輕。她的回憶以這樣一種暴烈的方式,付之一炬。因此,她不再去探究,點燃這幢古堡只求大家同歸於盡的是叢微,還是小顏。著火的時候,透過火焰,璟在兩扇窗戶裡面看到小顏和叢微。她們在那裡等著親人來把她們接走,臉上露出女人母性的光彩以及少女的神韻。在那一刻,她們如此完美。

    璟亦沒有用愧疚、懺悔、依戀等諸如此類的表現去打攪沉和。沉和是她十四歲時來過她家的那個風塵僕僕的騎士。他走累了定然要停下來,睡一會兒的。他比她快,他在前面睡著,等著她。52璟走在醫院冰冷的走廊上,上樓梯,轉彎,再上樓梯。這個臉色蒼白的穿著一身黑衣,戴著大得誇張的墨鏡的女子,已經是最年輕的知名女作家,她受邀馬上去義大利的一所大學講課,因為不久前她的書剛在義大利出版,引起很大轟動。然而在這個冬日的下午,沒有人知道,她悄悄來到醫院,一直走去三層。樓道里非常黑暗,她走著走著忽然湧出眼淚來。她想,為什麼她竟如此膽怯,如此鬼祟。她的小寶貝又有什麼不能見人呢。她上樓梯,一遍遍在心裡和這個孩子說再見。她既心念已絕,亦不求它的原諒。

    因為快過年了,醫院只有很少的病人,有一些房間的門很早就關上了。外面下了雪,反倒是這裡,好像更黑更冷。

    璟在三樓婦產科門前的連排椅上,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她站住了,靜靜地看著那個人。那是曼。她的媽媽曼。曼像一個非常落魄的小市民,穿一件沒有任何花紋的豆綠色羽絨服,一雙已經開膠的黑色平跟鞋——印象中,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曼穿平跟的鞋子。她變得很臃腫,尖尖的下巴已經消失不見,鬆弛的皮膚上浮出一層褐斑。璟這時才想起,自己在世上還有這一個親人。

    璟不知道怎麼會在這裡碰到曼,她的經驗是,她總是出現在自己倒霉、窘迫的時候。現在亦是如此。她很想掉頭走掉,再找時間來。然而璟一直盯著曼,忽然覺得,這一刻,曼的眼睛裡有很多溫柔安和的東西,再也不是從前兇狠尖刻的樣子。這種柔和的母性的光令璟走近了她,甚至不顧可能招致的難堪。

    曼沒有認出她來,直到璟摘下眼鏡。她們兩個,在這個醫院黯淡的走廊里相遇了。她們對視著彼此。璟穿著灰色長風衣和桃紅色深藍色相間的高筒靴。她的頭髮終於長長了,那麼長,比曼原來的長髮還要長。她的嘴上有艷麗的口紅,身上亦有好品質的香水的味道。曼看著璟,這女孩這樣美,真像當年的自己。

    你病了嗎?璟問。她本不打算再理睬她,卻覺得她的樣子實在令人感到心酸,於是詢問。

    不,我懷孕了。曼說,語氣非常平淡,看不出任何感情的好惡。

    啊……那麼今天來做手術嗎?璟驚異地問——她竟和媽媽在同一時間來動手術。

    不是的,來檢查,這孩子我要的。曼又淡淡地說。璟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這個四十四歲的女人,這個自生下她便憎恨她,並且痛恨所有孩子的母親,說她要生下這個孩子。

    為什麼?璟問。

    曼抬起頭看著璟,慢慢地說:到了我這個年紀,你便知道,孩子有多重要。你對於我而言是失敗的,我們之間沒有愛,這是無法彌補的。我亦沒有指望你再回頭來好好對我。沒有愛,只是盡孝道,那便是我虧欠了你。我亦不要那樣。所以,我要從頭再來,好好生養一個孩子。今天的你的確很成功,但我沒有幫你,你亦沒有實現我的夢,因此,你的成功於我毫不相干。以後我會好好教導她,她會實現我的夢。那時候,我會很欣慰。

    曼說罷,抬起頭,微笑看著璟。這驕傲的女人,即便境遇不佳,仍舊不肯向她的女兒求救。她不要施捨,並相信自己仍有時間和愛用來交換。

    曼賣掉有關叢微的新聞,所得的錢並不多,而且又被一個與她相好的無能男子騙去了很多。她正心灰意冷,她想,難道真的是到了絕路了麼。然而此時她忽然發現自己懷孕了。令她自己都不能相信的是,她居然感到一陣溫暖,綿綿無絕。她覺得腹中好像有了一個充滿能量的核,拿體溫和撫慰與她交換。上天終於還是會挽救她,給她以希望。

    曼的話令璟動容,但同時亦感到刺骨的寒冷。她下意識地把手放在自己的腹部。這一刻,她是真的迷惘了,她曾拒絕這個小生命,因著覺得責任太過沉重,倘若沒有足夠的愛去包圍那孩子,令它對人間失望,還不若索性不要他來。然而此刻,當她看到已經衰老的母親如此勇敢地擔負起重新照顧一個孩子的責任,能夠說出「重新開始」這樣的話,她忽然覺得,自己那些看似充分的理由是多麼不堪一擊的藉口。

    璟站在這個幽暗的走廊里和自己曾經最痛恨的媽媽面對,百感交集,卻不知究竟該做出怎樣的選擇。

    女人仰臉看著女孩。她當然看到了女孩眼底的為難哀傷之色,早已猜出璟為了什麼而來。她忽然覺得,時間流轉,眼前的女兒就是她。她和二十幾年前的自己站到了一起。她現在又回到了從前的那個時間,她將重新選擇一次。

    女孩亦看著她的母親。她覺得母親一臉憧憬,並且仍舊那麼驕傲,那麼自信,一切都像很多年前,女孩前方走著的那個孔雀般光艷的少婦一樣。女孩忽然覺得,這大概與沉和所說的時間的厲害是一回事。時間刷的一下過去,這個女人的怨與愁都被壓平了。此刻,她又光滑而平整地上路了。

    2004年12月6日後記:著了迷著了迷的時候,你就會變得很輕。越來越輕,腳離開地面。是的,那感覺就像飛。

    小的時候,我曾幻想著日後成為一個癲狂的藝術家。每每看到手指飛一般地在鋼琴鍵上起落滑移,看到扭動的線條和狂躁的顏色,看到熱淚盈眶的朗誦,看到累積成垛的手稿,就會格外激動。那時,我甚至不懂得何謂藝術。僅僅因為那樣的一種姿態,像激烈的風,呼呼地把汗毛孔都吹開了,讓皺巴巴的心靈平順了,讓一個個緊鎖的房間變成了迂迴的長廊。是

    的,在我著迷於某種藝術之前,首先著迷的,是自己頭腦中形成的那樣一種藝術家姿態,風馳電掣,像阿童木和哪吒。回想起來,小時候的我,是一個有點英雄主義和幾分表現欲的倔強小孩,喜歡在每個寒暑假每一月每一周都制訂一張計劃表,並且在每天計劃落空的打擊下,仍舊百折不回地按時張貼次日的新表格。

    成長像一場長久不退的高燒,它讓我們變得滾燙,變得暈眩,變得忘了到底要往哪裡去。渾渾噩噩地走著,忽然發現,自己的那點英雄主義不見了,表現欲融化了,原來我的偉大理想不過是個雪人,時辰一到,就化作一攤污水。是的,在我的青春期里,好像沒什麼偉大夢想。我只是在發燙,憂傷像是一場流行感冒。而寫作也許就是高燒的併發症。有一天我覺得世界變得更加灼艷,死板的牆變成了虛掩的門,所有的空容器都被充滿了,有豐盈的水聲——這一切,也許根本沒有發生,它們只是在我的心裡鼎沸。我被只是存在於腦海或筆端的幻想迷住了。

    當我思考在這本書結束時,要留下一點什麼話時,心中就凸現出三個字:著了迷。在將要過去的這一年,我感到自己的意志和迷戀,像有力的脈搏一樣,成為「生」的證據。這一年我寫了《水仙已乘鯉魚去》。在這裡面,有著在我回憶中抑或想像里的「著迷」。迷也許是小說,迷也許是自戀水仙愛上的影子,迷也許是放生鯉魚許下的心愿,迷也許是璟灼灼逼人的記憶,迷也許是沉和在所不惜的追隨,迷也許是曼心心念念的盛讚,迷也許是優彌深信不疑的交付……迷是巧克力,迷是房子,迷是旅途,迷是允諾,迷是幻聽和耳語,迷是傾訴的日記本,迷是腐爛的貓咪,迷是黑夜大街上的奔跑,迷是哀怨的崑曲,迷是一直在進行的告解和道別……迷是癮。迷是魔。迷和魔之間有一條微妙的界線,糟糕的是,那條線是不可知的,唯有你已經越界了才得知。因此,每一種著迷都存在潛在的危險和破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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