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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06 作者: 張悅然
    ……

    又一個真相。璟看完整個報導,握著報紙的手一直在發抖。她立刻抓起電話,打給沉和,她聽到沉和的聲音的時候,就哭了出來:

    沉和,我想,我想……小卓應該是叢微的兒子……

    那邊一片安靜,只是聽到沉和的呼吸聲,良久,沉和才說:我也剛剛看到報紙。

    可是都已經來不及了。沉和,如果我能夠不因為妒忌,對小卓這樣決絕,我能夠多關心一些叢微,跟她靜下心來好好地說說話,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也許他們有機會相認的。可是現在,他們再也不可能相認了,永遠不可能了……小顏恨我,因為我沒有照顧小卓的孩子,現在叢微也會怪我,因為我沒有讓她和她的兒子相認……璟失聲痛哭。

    算了,璟,你不要這樣自責。你應該知道,叢微對於小卓,並沒有多少感情,他只是她報復陸逸寒的手段。她也許並不想與小卓相認。沉和聲音亦十分低沉,輕輕地安慰著璟。

    可是小卓想啊。沉和你知道嗎,小卓多麼希望能見到他的媽媽。他一直有一種很奇怪的直覺,他一直相信他的媽媽活著,並且總有一天會回來。他說給我,我並不相信。可是我敷衍他說,我會陪他一起等,等到媽媽回來……璟泣不成聲。

    璟,如果你是小卓,你在剛剛與叢微相認之後猝然離開,這算是一種恩賜嗎?這有什麼分別呢,這樣的相認沒有愛存在,它不過是一個真相。真相總是用來令活著的人生生受折磨的事情,比如你因為小卓孩子的事情受著自己良心的譴責。然而一個真相對於必定離開人間的人來說,還重要嗎?死亡是一件很輕很凝重很空靈的事,我們應該讓死去的人少背負一些東西上路。

    怎樣能讓死者少背負一些東西?璟漸漸安靜下來,茫然地問。

    就像蓋棺下葬一樣,把那些和他息息有關的東西沉下去,埋起來,不再攪亂它們,不要再把死者攪入任何紛擾。然後等時間來把這塊土地重新壓平。聽我說,璟,你有沒有想過你的痛苦來自於什麼?來自對死者的念念不忘。你的潛意識總是提醒自己,他對你曾重要,你不可以忘記他。因此你不肯把所有這些有關死者的,歸入泥土。當再有什麼事情觸及他時,你就會把自己攪進去,甚至選擇折磨自己,因為這樣,你認為自己至少沒有忘記他。可是這並非死者想要的——至少,如果是我要長長睡過去,我只是希望一切靜下來,蓋著的泥土被壓平,再沒有人動,令我覺得很安全。

    璟覺得沉和說得非常正確。一直以來,她都在刺激自己即將麻痹的神經,因為她害怕就此忘記了曾經那麼深楚的感情。可是這於她,是一場折磨,於死者,是一次打攪。50璟還未來得及去好好地探望叢微,叢微的事便一石激掀起千層浪。大小報紙都是叢微的追蹤報導,不斷有人去精神病醫院採訪叢微,偷拍她的照片。照片上的叢微,正在目光呆滯地端著碗吃一碗米飯,她仍舊穿著那件灰色長褂子,頭髮凌亂枯黃。亦有她縮在牆角的,用她那慣常的驚恐目光,充滿怨恨地看著鏡頭。他們亦從叢微房間的字紙簍里找到叢微寫的凌亂片斷,研究叢微殘缺的記憶里是否有小卓等等。他們不斷地論證,探討著叢微的故事。比如叢微什麼時候精神開始崩潰,而她的小說,是她在理性狀態下完成的,還是或多或少的瘋

    癲中……他們頻頻去療養院「造訪」叢微,問長問短。叢微把門窗關好,縮在房間的角落裡驚恐地大叫。他們中比較有耐心的,便會一直守在門口,而沒有耐心的,甚至會粗暴地把門窗砸開,要求叢微回答他們的問題。他們似乎確定叢微身邊再無什麼親人,便這樣殘酷地欺負她。

    每一天都有新的證據,都有新的發現。整個療養院終日雞犬不寧,成為好多小報記者的駐紮地。不僅叢微,其他精神病患者的生活亦受到極大影響,已經有幾起精神病患者與記者發生打架鬥毆事件……甚至有影視公司打算拍一部根據叢微的經歷改編的電視劇,美其名曰:「反映一位女作家坎坷的情感與文學道路,重現其豐富、絢爛的精神世界。」他們為了得到逼真的效果,專門到叢微居住的療養院取景。膚淺的女演員倦怠地依照導演的意思,「學習」著叢微的舉止神情,不時抱怨導演要她「裝瘋賣傻」。小報記者之間的糾紛、劇組內部的矛盾、攝影記者間的競爭……此起彼伏,這療養院一時之間變成了一個製造新聞的不停運轉的機器。剛要平息,惟恐天下不亂的記者們把小卓和陸逸寒的照片通過門fèng和窗戶塞進叢微的房間,問她是否認識這兩個人,又告訴她,他們已經死去……這場別致的「認親」活動令叢微登時崩潰。她大喊著衝出房間,抓傷了記者的臉。而這則新聞,又順理成章地上了次日文娛新聞的頭條。事情越鬧越大,叢微成為了這一年當之無愧的「風雲人物」。她的書被出版商一印再印,暢銷程度遠遠超過從前任何一個時期。叢微的小說,叢微的傳記,「揭露叢微事件中的X個疑點X個謎」,「探討當代女作家感情生活」,「深入透析女作家孤獨的海外生活」,「重現桃李街3號過去的二十年」……各種與叢微相關的書籍都在熱銷,後來甚至擴展到心理學領域,諸如「女性精神分析與著名案例」的書如果在封面上再印上一張叢微驚惶失措狀的照片,亦能賣個不錯的數量,而後來一些圍繞「女性心理」開展的講座也配合著心理學圖書的銷售,將這一股「心理學圖書熱」推向了高xdxcháo。對於年末慘澹的圖書市場來說,與叢微有關的各種圖書的熱銷不啻於一劑強心針。街頭賣書的小商販的推車上,亦充斥著許多個版本的叢微的盜版劣質書。他們會在你偶然瞥一眼他們的書時,適時地用熱情洋溢的聲音招呼你:

    「買書嗎,來看看吧,有叢微的……」

    事情鬧得如此之大,就連曼,之前亦是沒有料到。

    璟在這些日子看到一系列事件,令她開始懂得世間的炎涼,亦真切地看清了世人幸災樂禍、損人利己的劣根。對於初涉社會的璟來說,這些也許來得太迅疾又太激烈。此前她似乎一直還沉湎於自己的小世界中,周圍不過幾個人,牽牽絆絆,不過是在計較愛多愛少,抑或為了別離傷悲不已。甚至與她的媽媽,璟亦覺得,那是一場有理有據的對峙,她們都會用直接的方式與對方交鋒,沒有那麼多陷阱,沒有那樣險惡的用心……

    璟和沉和又怎麼能這樣袖手旁觀。他們幾次去療養院想要接走叢微,都遭到記者的堵截,尤其是璟的出現,令快要冷靜下來的記者們又振奮起來,大家都開始猜測其中的「隱情」,更有活躍的小報做出「璟是叢微的私生女」的大膽推斷。而醫院方面,雖然對於這種無休無止的騷擾極度反感(當然,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這又是為該醫院做了免費廣告),可是由叢微的病情來看,醫生認為她應該留在療養院裡。叢微的心靈到底受到多麼大的創傷,恐怕誰也不知道。她從驚恐、掙扎、奮起反抗最終抵至一種格外安靜的狀態。但這表象的安靜下面到底是怎樣的呢,誰也無法知道。醫生說,他必須等所有的記者都散去、叢微完全放下心來之後,才能為叢微做全面的檢查,得出準確的診斷。然而要記者全部散去又要等到什麼時候呢?現在叢微惟一可以依靠的就是沉和。惟有沉和,撥開圍在門口的記者,獨自進來看望她,和她說話,餵她吃飯;惟有沉和,忍無可忍地衝到療養院的廣播站,對著話筒與記者談判;惟有沉和,不畏懼四處滋生的謠言和損毀,言辭激烈地痛斥記者的卑劣行徑;惟有沉和,做著收效甚微的發動工作,希望更多的人可以理解叢微、關愛叢微……

    璟並沒有置身事外。可是現實決定了她不能在療養院露面,如此只會招來更多的新聞和是非,為這場滑稽可笑的浪cháo推波助瀾。其實璟一直都在思索,她能夠給叢微什麼,抑或叢微最需要什麼。家。是的,她想要給叢微一個溫暖的家,這也許是對她受創的心靈最好的撫慰。桃李街3號。她在下一秒就想到了它。這裡和家一直是連在一起的,對於她是這樣,對於叢微亦是如此。璟相信靈魂是聚在一處的,她們一直都離不開這幢與她們命運相關的房子。她想,她倘若收回桃李街3號,便有了一個可以讓叢微好好療傷的好地方。叢微還可以與小顏一起住,多麼好。她們都是小卓的親人,應當住在一起,而受傷的人又最能懂得他人的悲傷,因此她們可以彼此治療。璟想要買下這幢房子,她從房產經紀那裡得知,曼的丈夫鄭鵬生前已經將這房子抵押。然而桃李街3號早已因為這場聲勢浩大的「叢微事件」而變成了名宅,價格成倍上漲,令人咋舌。即便璟將自己出書存下的所有的錢都拿出,再加借款,離那所房主開出的高價相比,仍舊相去甚遠。可是璟一定要得到它。它就是家。璟決定先出高價租下它來,日後再慢慢想辦法。

    十二月,璟以非常高的價格,租下了桃李街3號。璟去看房子,走在陌生的桃李街,環顧四周,這裡的高樓大廈里儘是資金雄厚的金融機構,海外公司,這裡每天都在變化,一個低矮簡易圍牆圈起的工地可能明天就變成一片由A座B座C座等等組成的新樓群。在這裡,時間好像比別處快了許多倍。這條街從前的低矮建築已經被拆得差不多了,私人住家多數也已經搬遷。只有桃李街3號,還孤單地佇立在這條街的東端,「像一頭憂鬱的小白象」,璟記得這是十二歲第一次來時,這幢房子給她的印象。說來有趣,不知這場叢微鬧劇對於桃李街3號來

    說,是不是因禍得福?這幢正隨著它接近四十年的歷史黯淡下去的小樓忽然變得著名,不僅身價飛升,並且逃過了被拆毀的命運。相反地,人們正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它,盼望著多少年後叢微成為流傳世代、聲震海外的著名女作家,那麼這幢房子便可以作為她的故居供世人參觀。

    可是桃李街3號卻再無寧日。璟看到這已經很舊的二層小樓似乎就在這幾年間變得黯淡了許多。花園裡是空的——除了幾架大個頭的攝像機器,那是影視公司在為拍電視劇在這裡取景。璟總是記得這裡有很多花的樣子。夜晚她和小卓從這裡穿過的時候,覺得這兒簡直是個深邃的大森林。

    璟跟隨房主穿過院子,來到小樓的門口。積雪是很多場大雪後積存下來的,混雜著黑色泥漿,踩上去深深淺淺,褲子上必然會被濺滿泥點。房主為她打開門:她覺得非常暗,不知道是不是陰天的關係——她注意到沒有掛窗簾,大玻璃把這房子的五臟六腑暴露無遺。這樣好像更符合一座具有觀光價值的房子的模樣。房中的家具幾乎是被搬空了——樓主連忙解釋說,並非他所為,是那搬走的女主人,把所有的家具拿去賣了。璟略略知道曼的境況,因此亦不奇怪。房主打開燈,燈是不亮的,吊燈燈罩被人拆走了,裸露的燈泡不知道壞了多久了。樓梯拐角在漏雨,房主連忙抱歉地說,他會派人來維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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