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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06 作者: 張悅然
蠟燭把璟和沉和送到水邊。
他們俯下身子,相視一笑,閉目許願。然後把那紅艷艷的鯉魚放進水中。它們頃刻間便遊走了,借著微明的燭火,能夠看到搖曳並行的兩條魚尾漸漸在水中消失。
夜晚的麗江歌舞昇平,便像舊時江南一樣,到處是頹靡的紅色。他們坐在流水淙淙的河邊飲酒,燈光溫暖令人漸漸睏倦,迷迷入睡。沉和說,但願一生都如此過了,多麼好。那時已是夏天,璟的病已經完全康復,不知道是不是雲南的水土當真有著療養的奇效,抑或幸福的大片覆蓋令璟宛若冬天后再生的小麥苗,又是新的開始了。璟的皮膚曬黑了一些,身體變得很健康,已經能在偷桃子的時候領著那些女孩跑。
他們往返於大理麗江,又去四周的雪山、古城,每天的生活簡單至極,甚至不閱讀,不寫字。就這樣了無牽掛地坐在麗江的水邊漸漸睡著的時候,他們亦都覺得一生倘若都如此多好。可是當真能夠「了無牽掛」嗎?
沉和知道有時璟會在半夜起床。她伏在寫字檯前面,拿出他們買的再生紙本子一張一張地寫。沉和相信自己是最懂得璟的人,他知道寫作是她與生俱來的一種本能。不管道路怎樣崎嶇,不管偏離這條路有多久,終究會回到這裡。叢微如此,璟亦是如此。他知道,倘若他們就這樣如隱士般過最簡單原始的生活,璟亦是甘願的。可是他知道她心中有遺憾。她也許會在午夜夢回的時候,想起曾經剛剛起步的寫作道路,她會想起她剛剛得到的榮譽和認可,她會懷念那些喜歡她的讀者……可她也許只能在半夜時分爬起來,這樣伏在桌子上悄悄地寫,生怕沉和看出她的心事。
那樣的生活,對於璟,何嘗不是一種壓抑。這個穿過了壓抑的童年,壓抑的少女時代的女孩,她有什麼理由再去承擔一份期限可能是一生的壓抑呢。璟註定是獨立的女子,讓她生活在這裡做一個依賴他的小妻子,這就是他愛她的方式嗎。沉和只覺得人世變化無常,聚散總是不可確知,可是他說過,他會一直陪她走,盡他所能地一直走。既然如此,在什麼地方又有什麼分別。並且他知道,現在的璟,比過去要堅強了許多。何況,還有叢微……他可以就此丟下她不管了嗎——她來投奔他,他是這可憐女人的最後希望啊。
璟亦知道,沉和為她做的犧牲有多大。他不管家人,不顧叢微,就這樣帶著她來到這裡,無微不至地照顧她,形影不離地陪著她,督促她去曬太陽,是的,她總是有充足的陽光。可是,這樣的愛未免太依賴。璟無法想像,如果有一天沉和從她生命中消失,她該如何活下去。而沉和終日都要背負她這樣一個負擔,從此與世界隔絕,他會甘願嗎?一直甘願嗎?叢微神智恍惚,無依無靠,還等著他去照顧,他與叢微十年的感情,就這樣不理不顧了嗎。而她自己——她不想騙自己,她是多麼想繼續寫作。那是她夢裡泊過來的一隻船,她永遠不知道它有多麼奇妙,只有每每登上了它,去未可知的地方……
夏天結束的時候,這兩個各懷心事的人同時走到了日光下。上午的古城下著太陽雨,很遲了可兩邊的小店卻還沒有開門。璟和沉和站在那條向東一直延伸到洱海,向西一直通達蒼山的窄小的路中央,這樣安和地看著彼此。整個小城是這樣靜,隱約能聽到閉著門的唱片店裡在放《印度之花》的音樂。夢總是像吃力的琥珀,凝結到這樣的規模便戛然而止。
沉和微笑著對璟說:我們回去吧。
嗯。璟回應他。
我知道寫作會帶給你很大的快樂,並且那本就是屬於你的財富。我不願意你因為丟失了它們而終日悶悶不樂。沉和說。
我也是,我不想做逃兵。璟篤定地說。
嗯,璟有那麼多顆徽章,是了不起的,怎麼會是逃兵?沉和亦十分堅定。
可是沉和,我有些害怕……璟忽然說。
害怕什麼?
我害怕我們再次捲入各種是非,我會失掉你……如果我失去了你,可怎麼辦呢?
不會的。我會陪你一起走的,盡我所能地一直走。
如果你不能了呢?
……其實,什麼都不必害怕,你記得我說過的,時間刷的一下壓過去,一切又都是平的、滑的了。47他們一回來,日子就忙碌起來。此時,她的人生已經變得熱鬧起來。她的郵箱裡永遠是很多封熱情洋溢的讀者來信,她的個人網站裡總有那麼多新讀者的加入和問候,她的小說被譯成他國文字,向一些她甚至叫不出名字的地方飛過去。她要見國外出版公司的合作人,要見很多記者,做很多訪談。而她深知這一切來得不易,亦格外珍惜,對待他們都友善真誠。並且在寫作上從未鬆懈,得空便躲進她那能看到很多花糙的陽台上曬著太陽寫作。璟開始寫第二本書。沉和努力地幫助叢微康復,可是他開始擔心叢微好一些之後,記得一些事情之後,會變得更加憂傷。璟和沉和偶爾會有小口角,璟生著悶氣仍舊坐在樓梯處抽菸,等沉和回來。而沉和每次回來的時候,璟已經笑盈盈地迎接他了。之前的不愉快立刻煙消雲散。沉和覺得璟有一種魔力,能與他心靈相通,因此她總是在那裡迎接他,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
九月,璟去接優彌出獄,才知優彌早已因為表現良好,在三個月前刑滿釋放了。璟站在監獄鐵門門口,一時間覺得十分恐慌。她半年來的消失,一定令優彌很失望。優彌一個人,她走出這大鐵門,面對外面太過寬闊的天地,會是怎樣的心情,她又去了什麼地方呢?璟知道,以她今天的名氣,優彌想要找到她,並不難。璟一直等,而優彌卻一直沒有來。
十月,璟在這座城市最大的書店簽名售書。那天,璟的讀者排起很長很長的隊伍。他們誇她美麗,誇她隨和,他們把豐盛的讚美,最真誠的禮物都送給她。他們都要求和璟合影,請璟幫他們寫幾句祝福的話。她未曾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得到這樣多的愛。
璟在人群的圍簇下覺得有點呼吸困難,這些天,她感到很疲憊。璟在簽名間隙恍恍惚惚地向後面排隊的人群看,她就看到了優彌。
瘦小的優彌肚子已經隆起,整個人胖了許多。璟驚訝萬分,曾經那麼孱弱的一個女孩,此刻竟然洋溢著母性豐滿的輝光。她穿著一條肥大的咖啡色燈心絨背帶褲,一件圓領的杏色毛衣(她還是這樣喜歡這些淡柔的顏色)。但是衣服看起來很舊很髒,像是很久沒有洗了。她的頭髮這一次終於留長,但是質量很不好,她把它們全部攏起來,扎在腦後。但是頭髮卻很稀少,並且枯黃。她的皮膚亦變得很糟糕,臉上竟然有這樣多的斑。她還這麼年輕,卻皮膚浮腫得厲害,眼袋凸起。
璟靜在那裡,手中的筆還懸著,看著優彌緩緩地跟著人群向前挪動,覺得她每一步都是艱難的。璟幾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她擱下手中的筆,緩緩地站起來,看著優彌。優彌已經看到璟在看她,但她只是淡淡一笑,示意璟先坐下。她什麼都變了,但那眼神卻是舊模樣,像是在撫慰璟,讓璟不要激動,不要失態。她不會離去。
璟看到優彌的眼神便平靜下來。一直以來,都是如此。然而這眼神卻被忘記那麼久。璟於是慢慢又坐下,一個個簽字,直到優彌來到她的面前。優彌把書遞給璟,璟埋頭就在她的書上寫:
「給最愛的優彌。」璟簽上自己的名字,遞給優彌。
優彌轉頭對旁邊的工作人員說:「請問我可以對她說幾句話嗎,很快,馬上就好……」優彌格外小心翼翼地徵詢許可,璟連忙對一旁維護秩序的工作人員說,她是我的好朋友。工作人員這才點點頭。優彌於是又向前走了幾步,她站在了璟的面前,只可惜,她們之間仍舊隔著一張桌子。優彌一直對著璟笑,璟卻變得更加難過,她抓住優彌的手臂:「我去接你,你已經不在了。對不起……」璟的聲音哽咽。
「傻瓜,別哭呀,那麼多人看著你呢。說什麼對不起啊,你看我現在不是挺好的。」優彌溫柔地對她說。
「你為什麼不來找我?你現在住在哪裡?你搬過來與我一起住好嗎?」璟疊聲說,但她一低頭,就看到了優彌隆起的肚子,她知道也許都不可能了。
「璟,聽我說,我們必須長話短說。有那麼多人在等著你簽名,你瞧他們多麼喜歡你啊,我可不想成為大家的敵人。」優彌仍舊笑著,和聲細語地說,「我來這裡看你,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多麼高興看到你這麼好。我也要讓你看到,我很好。這對我就足夠了,真的。我想以後的日子,我們還是會歸於自己的世界,我們不需要再見面,只是想著對方在另外一個地方生活著,並為她祝福,這就足夠了。」
「不見面?為什麼?」璟驚愕地看著優彌,但優彌一臉堅定:「璟,我在你人生里的任務已經完成。那件大事情已經做過。從此我們的人生便沒有交合,而我的人生會變得如尋常人一樣平淡。我現在非常滿足於這平淡,我不想走進你的世界,儘管我知道它也許很豐富。可那不是我需要的。你也是,不必來遷就我,不必背負照顧我的責任。如果你是為了報恩,那麼你就錯了。我們之間的情誼,倘是可以來來回回欠了再還這樣計算的話,那它又與世間用金錢、權利來衡量的交情有什麼分別呢?當我遇見你,我把我自己分成了兩個,一個是激進、躍躍欲試的我,她像個頑皮的小女孩兒;另一個是甘於平淡和奉獻的母親,就是現在的我。我早就把我的『小女孩』交給你管了,她跟著你,給你鼓勁兒,可能也令你更加衝動。總之,我把她交到了你的手上,與你合成一股力量。你的任務是好好撫養她,帶著她去見識更大的場面,體會更大的成功。我的責任是照顧好我肚子裡的這個小傢伙——璟,你那麼聰明,你肯定懂得我說的這些,對嗎?」優彌的話令璟無可反駁,璟面對這個有一千一萬個對不起,有滿心的心事要說的人,卻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優彌轉身離開,再見也沒有說。璟看到有個男人站在不遠的地方迎她。那應當是她的丈夫,看起來很老,並且很邋遢,穿著青藍色的夾克衫,裡面露出沒有完全塞進褲子裡的白色襯衣。男人看起來並不面善,他在那裡等得已經有些不耐煩。而優彌身體不方便,走得已經非常慢。優彌走到他的面前,他亦不去扶她。優彌又回身看了璟一眼,似乎在告訴璟,她很滿足。對於這不夠完滿的生活,這和少女時的幻想相去甚遠的事實,她的確很滿足。她微微一笑,宛然是少女時俏皮嬌憨的模樣。48優彌最後一次出現並道別之後,璟覺得日子過得很快。好像越來越快,並且她感到很多散落在天涯的人,又都浮現出來。十一月的一天,璟忽然接到醫院電話,小顏割腕自殺,正在搶救。在她隨身的物品中發現一隻本子,上面記著璟的地址和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