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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06 作者: 張悅然
沉和看見的璟,像一隻誤闖入獵區的小獸,那樣哀傷地吃著堅硬冷冰的食物,使人感到像是冬天再也不會結束一般地難過。沉和追下樓,一直遠遠跟隨她到大門口。他仍舊無法不管。他若是不管,那日在桃李街林妙儀的慶祝派對上,他便不該尾隨璟出來;他若是不管,便不該把自己的房子讓給她住,讓她養傷;他若是不管,便不該鼓勵她繼續寫作,樹立起自信,令她嘗到了成功的滋味;他若是不管,便不該明知道璟是個危險的女子,充滿毀壞的能力,卻陪她走了一段又一段,終於再也不能放下。時間不能回還,而做過的這些事,像是已
經深深打下去的樹樁,如何能視而不見。沉和走上前去,從她的手裡奪過裝巧克力的紙袋。然後一把攬住璟在懷裡。
璟伏在他的肩膀上嚶嚶地哭,她看起來那麼弱小。她深深地把頭埋在沉和的懷裡,放肆地哭,滿嘴的巧克力渣蹭在他的呢子外套上。璟多麼希望,時間倒退,眼前這個男子一直都是在的,沒有那麼多的傷痕和艱辛。那該多麼好。
能好起來的,一定能的。沉和像是對璟說,又像是對自己說。他狠狠地丟開手中那袋巧克力。那些黑色的小石塊在積雪的馬路上散開,璟看到,少年時的自己和小卓拉著手跑去買巧克力,錢幣從口袋裡掉出來,像是一種記號。他們說,這樣,就可以像童話中迷失在森林裡的小姐弟一樣,找到來時的路。45當《良辰好景》成為當下最受關注的一本書,當璟成為最有人氣的女作家,當報紙和雜誌都在追訪璟的近況和動向,有誰會想到,璟正躲在她的公寓裡,和揮之不去的記憶以及永遠填不滿的胃作著抗爭。度日如年。
沉和已經意識到,這一次璟的犯病可能是很多年忍耐的爆發。令她好起來可能不是短暫時日裡的事。他要帶她去看病,她卻不肯出門。沉和便去醫院諮詢:作為抑鬱症的一種,暴食催吐,醫生說,可以用藥物控制此病,可是一旦中止服藥,病情可能就會反覆。通過心理輔導,解開她的心結,令她不要再自閉消極,才是最重要的。
「百憂解」。沉和握著那薄薄一板白色藥片上電梯,心中一片迷茫,璟真的需要這種控制抑鬱的藥物嗎,這將支起她的生命嗎?他不禁亦輕蔑自己的無能,他一直在她的左右卻束手無策,竟然還不比這小小的藥片奏效。
那個晚上璟再次催吐。她並沒有吃什麼東西,卻仍舊不放過自己。她對沉和說她吃了很多巧克力——她已經開始妄想了。她說她必須吐,沉和阻攔她,她就哀求,說滿嘴都是巧克力。這一次沉和沒有再和她糾纏,任由她吐到翻胃。沉和坐在客廳的桌前等著她,她從洗手間搖搖欲墜地走出來,便看到沉和拿著水杯和白色藥片。沉和平靜地對她說:看來你必須吃藥了。我不能再縱容你。
什麼藥?璟的臉還因為暴食腫著,聲音虛弱。
治療暴食症和抑鬱症。
我不吃。求你,我不吃藥。我如果吃藥,就一直會依賴它,對不對?如果我吃藥,就等於承認我的精神有問題,對不對?璟忽然變得激動起來。
但是璟,不吃藥就永遠在這個循環里,出不來。
求你,我不吃,我不吃。我不要依賴藥物。
不行,你必須吃。這樣周而復始,誰受得了呢。
璟瞪著他,大聲說:你終於受不了了,是嗎?
吃藥吧。沉和不理會她,只是把杯子送到她的面前。
璟搖搖頭,忽然變得異常鎮定:你走吧,沉和。想來也是,我怎麼能把自己的痛苦施加在你身上呢。
沉和很是生氣:你又說這些了,有什麼用呢,吃藥吧。
璟說,我不是說著玩的,我不要吃藥,也不要你在這裡。我不要一個不情不願的人,在這裡跟著我受苦。璟說著,去打沉和手中的藥片,把水杯打在了地上。
沉和大怒,閃手給了璟一個耳光:誰受不了了!誰不情願!
他打了璟,才感到璟已經站不住了,想要去倚牆邊,卻來不及了,摔倒在地上。
沉和自己也愣住了。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他竟然打了她。沉和心疼地抱起璟,回到璟的臥室。他把她放在床上便要與她做愛。璟起先甚至沒有明白是怎麼回事,等到明白了,便要掙脫。但是他緊緊地抱著她,沒有任何退讓的餘地。而他激烈的親吻亦開始變得輕柔,一切漸漸放慢到一個速度,輕輕地進行著。璟忽然感到了溫暖、輕飄、空靈。她有了翅膀一般地找到天空作為出口,飛,是的,她很快覺得自己沒了重量,沉和也沒有,他們就像穿越雲層的小水滴一樣不知不覺間在空中凝結成一滴,那種融合圓潤自然,沒有邊fèng,沒有隔膜。璟迷濛中側頭去看窗外,仿佛看到冬日午後的陽台上,開滿艷粉色的指甲花……
次日沉和帶著璟離開了這座城市。
飛機上,沉和緊緊地摟著璟,聽見璟輕輕地探出頭來,用虛弱的聲音說:很多年前你答應帶我去旅行,終於實現了。46那是一段令璟終生難忘的回憶,它在時光的激流里沉澱下來,宛若小小的碎鑽。當璟穿行於夜色,它們就是天幕下陪她一段的燈。
她記得從昆明到大理馬不停蹄的火車。
她記得洋人街角的唱片店和賣唱片的羞澀女孩。
她記得洱海邊那片小小的房子以及賣烤魚的小攤。
她記得西藏酒吧里的奶茶和賣梔子花的老婦人。
她記得在麗江的一個夜晚喝過一種叫做麗江小妾香的酒。
她記得令人沉醉的蒲達吧音樂和唱片封面上穩重的大佛。
她記得他們買下的木雕小人兒,是對穿納西族禮服的夫婦,一人一個。
她記得他為她買下的納西族老婆婆手工製作的糙鞋,上面有個刻著「福」字的銅錢。
她記得小酒吧的篝火,他們飲酒之後依偎著睡著了。
她記得午後那個有樂隊的小酒吧里,他們看見她的眼淚,就彈了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而她的男子便在她耳邊輕唱起來。
她記得在青年旅社的留言板上,他們尋找旅伴的啟事。
她記得他們在海子書店買下的手繪地圖以及再生紙本子。
她記得,她記得。
璟很難想像,倘若那時不是沉和帶她離開,後來她會淪落成什麼樣。精神脆弱,目光呆滯,整日靠那白色的解憂藥片度日嗎……璟簡直不敢想像。
他們坐飛機到昆明,又坐火車去大理。在從昆明去大理的火車上,沉和攬著璟,輕輕地告訴她:到了大理,生活會變得簡單起來,我們每天可以只是聽音樂,睡覺,散步。或者我們可以在那裡開一間小酒吧或者小書店。沉和想著,就笑了,問璟:你說我們開哪個?
璟說,都開,白天呆在書店,晚上呆在酒吧。
沉和笑著說,不行,你是去曬太陽的,不可以一整天呆在屋子裡。
那時璟在發燒,可是她覺得自己已經完全冷靜了。她很累,想睡覺,睡著前,她喃喃地說:我覺得我們像一對私奔的小夫妻。
那趟火車要坐整整一夜,兩地之間都是小得幾乎叫不出名字的車站。車廂非常破舊,已經熄了燈,四周非常安靜。他們擠在一張小小的下鋪上。半夜她醒過來,撩開白網紗的窗簾,便漫進來更清晰的月光。那麼大片,落在沉和的臉上。於是能看到每一顆痣,細小的皺紋,還有下巴上的小溝壑。甚至傷疤,能看到右臉上的兩厘米長的沒有顏色的凹陷。璟伸出手指輕輕地滑過它,月光也跟著她動,溫柔地像是要撫平它。
沉和小聲附在璟的耳朵上,告訴她,那是他小時候和男孩子們打架留下的紀念章。沉和又說,都會好,心口的傷也像這個一樣,都是紀念的徽章。當頒發給你一枚紀念徽章的時候,你就比原來更了不起。你應該也為自己感到驕傲。
璟嘆了一口氣,指著心臟的位置說:我這裡有好多顆徽章了。
沉和撫著她的頭說:所以你是了不起的璟。
璟再次撫摸沉和臉上的傷疤,她想,是的,它們都會變成皮膚上沒有顏色的凹陷或者凸起,就像地球不會因為海洋和山脈哭泣一樣,我們亦不會再為了那些凹陷和凸起哀傷。
沉和看著窗外,對璟說,火車是很厲害的,你不覺得嗎?
什麼厲害?璟疑惑地問。
沉和沒有立刻解答,拉著璟坐到靠窗的兩個簡易坐位上去。他讓璟看鐵軌,說:知道嗎,小的時候有段時間我住在鄉下奶奶家,那裡靠鐵軌很近,我們常常在鐵軌旁邊玩。釘子,嗯,你知道我們怎麼把那種長長細細的釘子做成玩具的嗎?
璟搖頭。沉和繼續說:我們把一枚釘子端好地放在一根鐵軌上,然後走開,等火車呼嘯而過,我們再走近鐵軌去撿那枚釘子,它已經被壓扁了,很平很光滑,成了小寶劍的形狀。這是我們男孩子的最愛。你說,火車是不是很厲害?
璟想著那乾癟的微型寶劍就笑了,點點頭:是很厲害的。
而沉和卻又認真地說,但還有一樣東西比火車還厲害,就是時間。時間刷的一下過去,所有的東西都會變得很平,很光滑。
又是一枚紀念徽章。璟立刻接過他的話,心領神會地說。
嗯,紀念徽章。
他們在大理的家,是一個小旅店二層的一間。房間裡很cháo濕,下雨的時候會漏雨,可是前面就是一大片種滿花的平台,採光也相當不錯,甚至還有一個獨立的小廚房,從爐子到吹風扇都很小,像是在玩過家家。璟和沉和每天都睡到近中午,然後洗頭髮,亦不必吹乾,甩著水珠便能走上那條著名的護國路。他們身上都穿著簡單的粗布衣服,寬鬆肥大。璟把頭髮鬆鬆地挽起,拿著大勺子洗米煮粥。再喊外面經過的挑著扁擔賣水果的小姑娘,她買一捧會湧出汁水的大個頭楊梅,用圍裙兜回來。他們一邊吃水果一邊看音樂頻道,那台二十一英寸的舊電視非常糟糕,一旦下雨,就沒了信號。
璟和沉和很快就融入了那裡年輕人的圈子,大家都很喜歡他們:他們見過世面,能說一些聞所未聞的故事;他們亦十分慷慨,常常把錢和食物分給農家孩子。那些人很快把他們當成這個大家庭的成員,邀請他們參加大家的活動。璟尚未康復,很虛弱,但她很願意在一邊看著。璟喜歡看沉和和他們踢足球。那麼廣闊的天地,令人真想高聲呼喊。天黑下來的時候他們悄悄去果園偷桃子,哪怕家中已經買了桃子也不吃,偏要來這裡偷。只為了要那份刺激,其實也不過象徵性地拿人家幾個,卻真如做賊般認認真真倉皇逃跑。
他們後來又去了麗江,在小酒吧里聽人彈唱,璟掏出眉筆在他們的留言簿上留言,不讓沉和看到。璟寫的是:良辰好景。那時她想,如果很多年後沉和再到這裡,在本子上看到這行留言,一定感慨萬千……
在麗江的河畔放生鯉魚。天色已晚,穿著納西族艷麗衣服的妙齡女子守在盛滿鯉魚的木桶旁邊,手捧著花朵形狀的蠟燭。沉和掏出錢給她,她便用木頭小桶舀上兩尾鯉魚。她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