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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06 作者: 張悅然
    璟忽然覺得眼前黑了一下,一陣眩暈。她不再說話,靠在座椅後背上,一隻手抓住扶柄。

    交通阻塞,車子在紅燈前排成了一排,很久不得前行幾步。然而她卻沒有勇氣下車奔跑。這一幕很熟悉,令她想起了多年前的一次交通堵塞。

    那個結局,她仿佛已經看到了。小卓,小卓,她輕輕地念他的名字。她相信他已經走了,她開始感覺不到他,他們相依為命那麼多年,之間有牽繫的線,從前她不能知,哪怕和小卓分開的這半年,她亦沒有察覺。而這一刻她忽然感到了,有一根一直都在的線斷了。她的心被那遽然斷了的線震得幾乎粉碎。

    璟緩緩搖開車窗,探出頭去。她看到那滿是愁容的天空,厚實的烏雲中分出了一條fèng隙,是乾淨的淺藍色,像一條離開這裡的路徑。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條fèng隙,可是視線還是看丟了那隻風箏——烏雲漸漸合攏,再無間隙。而這個冬天一直沒有下的雪,終於浩浩蕩蕩地向這座城市進攻。

    璟沒有得見小卓最後一面。他們推門進病房的時候,他剛斷了呼吸不久。她看到人們正拔掉他身上所有的管子,把所有令他不自由的線繩拆走。她不知道是不是燈光的原因,他的臉色很暗,怎麼會這樣暗,一點都不像他,那個白瓷做的閃閃發光的男孩。她衝過去,蹲下身子,捧著小卓的臉,旁若無人地跟他說話:小卓,我的新家有好大的陽台。我一直都等著春天快些來,你來幫我栽指甲花。你說都種滿了要花多久呢,你可不許偷懶啊。

    璟的語氣並不似在悲傷,倒像是在炫耀,她要讓所有的人看到——包括小顏,她和小卓是多要好,沒有人能把他們分開。

    那張昏暗的臉是一盞滅了的燈籠。他的軀體是蒙滿了灰的舊石膏,正在乾燥的空氣里一點點失去水分。末了,熱愛雕塑的美少年把自己變成了一尊雕塑。她用雙手撐起他的頭,把自己的臉頰靠過去,想要令他親吻自己,可是他的頭重重地靠在她的手臂上。他不肯給她親

    吻,可是他曾給了小顏那麼多的親吻、擁抱。這吝嗇的人!璟淚如雨下。

    醫院的人來抬走他,他們把她和他的屍體分開。她是那麼倔,一次次跑上去,抱住他的頭。她不停地叫他的名字,好像知道他一定會跟著她走。她的眼睛好像已經看不見,她看不見,他已經沒有了鼻息;她看不見,他們給他蒙上了白布。直到他們把小卓推出去,她才跟隨出去,她已經沒有哀哭,因為她知道,他已經走了,她在路上想起多年前那場交通堵塞的時候就感到了。她在追趕的,不過是一尊男孩的石膏像。但只要與他有一點關聯,她亦不想放棄。

    不要怕,小卓,很快的,很快就會擺脫這些,就會自由。

    不要怕,小卓,小姐姐和你一起,到哪裡都要在一起。

    不要怕,小卓,長大了一切就都好了。

    璟一直跟隨擔架車走出急救室,他們要把他送去隔壁的樓。大雪宛若暴動的士兵,一起向他湧來。小卓身上只是蓋著薄薄的單子,他們亦不給他打傘。她看到她的指甲花少年就這樣橫陳著進入雪裡,大片的雪花鑽進他蓋著的單子裡,令他變得更冷,與世間隔絕便更徹底。她看到雪花打濕了他臉上的白單子,濕了,仿若是綿綿不絕的呼吸。

    璟終於再也跟不上那些人的步伐,抑或她開始懂得,從路途中視線斷開的那一刻開始,她就失去了他,再也不能感應到他。而她一直跟隨,只是太難捨這曾和她相濡以沫的少年,這個打碎了儲蓄罐給她買巧克力的少年,這和她在午夜時分大街上奔跑的少年,這曾經和她並排坐在沙發上看恐怖片並輕輕親吻的少年,這在無數個她工作歸來的夜晚煮好飯等她的少年,這允諾了要和她拍一張合影要給她種一片指甲花田的少年。

    很久,璟才回過神,忽然抓住正站在她身旁還在哭泣的小顏的肩膀,她在恨,她這樣恨,然而卻沒有力氣來懲罰她。璟只是哀怨地說:

    你要小卓,好,我把他給你。可是你要好好照顧他。他是我們家的寶。我答應他爸爸,要好好疼他,永不和他分開。但是他說他愛你。我便離開,要我祝福,我便祝福。可是結果你不僅騙了他,還害死了他。為什麼要這樣?你不會覺得良心不安嗎?你沒有血性的嗎?告訴我。他對你不夠珍貴嗎?你可知道,他對我是多麼珍貴。這半年不能見他,只能空空幻想著,他是不是過得好。我搬了家,等春天我想要他去給我種指甲花……

    小顏嘴唇發紫,緊閉雙眼,身體被璟晃得搖搖欲墜。她悲痛欲絕地搖頭,對不起,對不起。但是我真的愛他,我一直捨不得離開他,我想方設法逃出來,回來找他……

    你為什麼不好好珍惜他。你為什麼不好好珍惜他。你為什麼不好好珍惜他。璟面無表情,對小顏的話亦不理會,只是不斷地重複著這句話。

    小顏抓住璟的手臂,哀求她:

    你可不可以原諒我,你可不可以不要這樣丟下我,你聽我解釋……

    小顏跌倒在雪地,仍舊不肯放棄,她抱住璟的腿,繼續哀求她。璟狠狠地甩開她的雙手,小顏貼在雪地上向後滑了一段,又不死心地向璟的方向爬過來。璟冷冷地對小顏說:

    永遠永遠永遠不要再讓我看到你。

    璟說罷拂袖而去。44轉眼是新年。

    小卓死去之後這短短的一個多月,璟把自己折磨得不成樣子。暴食催吐又復發了,並且從未那麼嚴重過。當她再次想起小卓,就覺得內心被掏空了。她的二十幾年似乎什麼也沒有做,沒有生活過。她開始用大量的食物把自己填充起來。然而她的胃已經很不好,那麼多的食物根本無法消化,她吃下去便會很難受,於是只能用催吐的辦法令自己舒服些。她開始不斷地吃了吐,吐了再去暴食的循環。沉和一面要替璟去料理小卓的後事,一面又要來照顧璟。

    璟已經具備一個暴食症患者的各種病狀。臉虛腫自是不必說,身體也胖了很多。嘴角下巴生滿了粉刺——那是因她嘔吐時的胃酸侵蝕到唇角所致。手背上有劃傷,那是她摳喉太用力弄破的。沉和曾經查過資料,對暴食症的可怕和頑固亦了解一些。暴食症其實已經是抑鬱症的一種了,它是一個走進去便很難走出來的圈子。人會不斷在這個輪迴中耗損自己,胃酸還會腐蝕牙齒,牙齒亦會慢慢掉去。而胃的功能會越來越差,食道亦會出血。在小卓的事情發生之前,璟已經基本戒除了暴食催吐的惡習,沉和一直都在細心觀察,不讓她有機會復發。

    除夕夜下大雪。沉和給璟穿上厚實的衣服,領她出去看焰火。孩子們已經把公園的中心廣場占領了,他們都很勇敢,亦不知疲倦,整塊天空被他們填得滿滿的——倘是天上的人想要撥開雲霧,探出頭看看人間亦不可能,璟暗暗想。她便很反感那些煙花,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你不要絕望,我陪著你,你的病肯定會好。沉和擁著她,幫她捂住眼睛。

    璟輕輕地說:我覺得我和叢微越來越像了。我開始幻聽,耳朵里有小卓上樓梯的聲音——唔,你不知道的,在我們從前的家,樓梯很窄,好像是空心的,踩上去會特別響,小卓的鞋子是我買的,運動鞋,很重的,小卓放學回來又背著大書包,他很累,走在樓梯上就是突突突的,特別地響……我能夠分辨出來。

    沉和拍拍璟的背,又箍緊了一下手臂,把璟更深地埋起來。璟卻又掙脫出來說:我不僅幻聽,還會有一種破壞欲,感覺我想要去傷害小顏,我很想去抓住她的手臂,晃她的肩……你知道嗎,沉和,那天我在醫院外面看到她倒在雪地里向著我爬過來,心中有一種快感,我感到一種滿足……

    沉和安慰她說:你和叢微不一樣,你瞧,你都知道那是幻聽,是不真實的,你也知道控制自己不去傷人。

    是的我知道聲音都是假的。可是這樣也許更糟糕。因為我明知道是假的,也不願意沒有了那聲音。我不傷害小顏,但我心中會遷怒,也會連累別人。沉和,你很危險。沉和抱住她,啞聲說:

    我從前是打算只陪你走一段路的,那時我知道你是危險的。但是我不知不覺已經改變了主意。我決定就這樣一路走下去,從那時候開始,我再也感覺不到危險了。

    沉和搬來和璟一起住,形影不離地照顧璟。他們照舊一起打遊戲,兩個人坐在電視前面打通關,都出了一身的汗。但是只有沉和一個人搖搖擺擺,大喊大叫,璟像是固定在了坐位上,一動不動,失了神。沉和輕輕地喚她,她才慢慢回過神來,問沉和:又該吃飯了嗎?

    沉和已經學會做飯,並且煮湯的技術很棒。但是每一次璟無論吃什麼都很機械,吃什麼對於她毫無分別,並且她不會控制,就一直吃。然後她就開始吐。如果沉和攔著她,她就拼命地捶打沉和,又像是看透了一切似的說:你把我送去叢微的療養院吧,我發現自己瘋了。沉和,你不要不承認,我的確瘋了,我知道。

    沉和痛心疾首地說:你傷心,我很能理解,可是為什麼你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放棄了呢?失去了他,這個世上就沒有令你留戀的了嗎?

    璟搖搖頭,微微一笑:你不知道,沉和,一個,兩個,三個……都會走的。到頭來都是一場白費。我看到了。

    沉和說:你自己害怕,不想爬起來,卻要怪別人。

    你憑什麼要管我,誰要你來可憐我。我不愛你,我愛的是小卓!璟忽然大吼,掙脫沉和就要跑出門去。

    沉和雖然做好了處理各種麻煩的準備,但他仍舊受不了璟說這樣傷人的話。他恨恨地鬆開璟,氣急敗壞地說:好吧,再也不管你,你願意去做什麼就做什麼!

    璟騰地衝出門去。

    身體裡的餓鬼又控制了璟。她在樓下的超市里買亂七八糟的零食,很多,抱著就到了櫃檯前。然後丟下錢就走。她神色慌亂,經過一個小零食店的時候,忽然看到玻璃格子的柜子里有散裝的黑巧克力。她像是被魚叉刺穿的魚,驟然間痛得不能自已,卻仍舊目不轉睛地看著那櫥窗。她進去買那種巧克力,幾乎買光了所有剩下的散裝巧克力。她抱在懷裡,穿過樓下的小路,一直走到社區的大門口。她想攔輛車去山上看陸逸寒和小卓。現在她的親人都睡在那裡,那裡才是她的家。可是很久沒有看到有計程車經過,她便顫抖著拿出巧克力來吃。嚴冬時節,天氣那麼寒冷,這一直放在外面的巧克力凍得像是小石頭。她放進嘴裡,只是覺得堅硬。可是她仍舊慢不下來,潦糙地把它弄碎,便吞咽下去。她一感覺到巧克力的滋味,就又掉下眼淚來。一直以來,生活有那麼多的禁忌,她已經很多年沒有吃過巧克力了,對這種食物的認識,還停留在若干年前小卓給她買的那些上。所以她一吃巧克力,和小卓一起的日子便歷歷在目。是那麼多年的愛啊,怎麼能轉眼不見了蹤影呢,並且再也不會回來。她一想到這些,就感到心的撕裂。她不斷把堅硬的巧克力送進嘴裡。那些巧克力碎塊像尖利的石子那樣劃破了她的上膛。她只是覺得血水混入了巧克力,苦味和腥味充斥著整個口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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