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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06 作者: 張悅然
讀者和評論家一片盛讚,璟一夜間變成最引人注目的文學新人。全國的報刊、雜誌都在競相介紹璟,很多出版社找上門來,希望與她合作出版下一本書。璟變得很忙,她需要接受採訪、參加座談會、到各地簽售……
璟終於可以帶著這份禮物去看優彌,她知道優彌一定很開心。
優彌果然很開心,她的手一遍遍摩挲著封面。那個時候璟太高興,忽略了優彌的感受。她急於把此刻她心中那份巨大的成就感告訴優彌,特別是她獲得的榮譽,她拿出那些介紹自己的報紙、雜誌,跟她說自己都參加了如何盛大的活動……她太急於分享,卻忘記對優彌說之前她的生活是什麼樣的,發生了多少事。她們太久沒有見,優彌不會知道,璟的第一本小說被剽竊時的絕望,她也不會知道璟離開小卓時的心灰意懶,她對於這段時間的璟一無所知。她只道璟是太忙碌,無暇來看她。可是那麼多日的毫不聯絡,優彌是多麼為璟擔心啊。璟完全忽略了一個毫無人身自由、把她當作精神支柱的姑娘,多麼盼望能得到一點關於她的消息。如今的璟變得那樣高,宛若在最耀眼的塔樓頂端,並且無可攀援走近之路,優彌只能仰望璟,對於這樣一個光鮮動人的璟,她一無所知,惟一可以確定的是,如今的璟不再需要她。那便是璟最後一次在監獄裡見到優彌。優彌坐在璟的對面,還是齊耳短髮,還是那樣瘦小,穿著一件藍色褂子,套在原來那件土黃色毛衣的外面。毛衣洗得很舊,線絡已經不能分辨,倒似硬邦邦的麻片。璟覺得非常難受,對她說:我下一次來看你給你買件新毛衣。優彌搖搖頭,笑著說:不用的,反正是套在裡面穿。如果你真要買,就給我買些毛線吧。我在這裡太空閒,自己織還可以打發時間。
璟說好。璟又興奮地對優彌說:我現在住的房子很好,十一層,能看見很遠以外的景色。等你出獄,我接你去住。並且,遲早我要把桃李街3號要回來。還有還有……我很快我就能見到叢微了,現在我終於能以一個女作家的身份去見一個女作家了。
優彌微笑地點點頭,說,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璟開心地說,是的,優彌,我一定要讓你住在好大的房子裡,過最舒服安逸的生活,無憂無慮。優彌說,真好。
走的時候,優彌忽然叫住璟:璟。
此時她們隔著一張桌子,能夠觸摸到彼此。她們雙雙站起來。優彌伸出手,輕輕地拂過璟的頭髮:你的生活可以慢下來了,不用再像打仗那樣風風火火的。你瞧,頭髮都亂了。
璟的心在優彌觸碰到她頭髮的瞬間狠狠地收緊了一下。她想起從前優彌給她梳頭,站在她的身後,輕輕地,梳齒滑過她的頭髮,像是最溫柔的小風。璟忽然感到,這感覺已經忘記很久了,它顯得這樣陌生。
她們這樣坐在那裡,而中間那曾經千絲萬縷的牽連卻斷了。此後她們越來越遠,終于歸於兩個世界。
璟對沉和說:如今你該帶我去見叢微了吧。
沉和說:好。但你要知道,我帶你去見她,並非因為別的,只是你和她似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你可能正沿著她從前走過的路走,她或者可以讓你有所領悟,也許很多事情就此放下了。
璟疑惑地問:放下什麼?
沉和耐心地說:放下過去。你不覺得,你一直都不肯放下過去嗎?你太累了,亦不會快樂。
璟說:也會連累身邊的人,對嗎?比如說你。
沉和說:我決定幫你,鼓勵你寫下一本書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了。但我不怕這個,我只是心疼你。41十二月末,沉和帶璟去見叢微。他告訴璟,叢微就在這座城市。臨去,沉和叮囑璟說,別對她說陸逸寒已經死了,她並不知道。
璟一臉疑惑:既然她就在這座城市,為什麼不去找陸叔叔?又或者她回來的時候陸叔叔已經去世了,那麼她應該已經得知。
沉和搖搖頭:她受不得這個打擊,你記住,不要說。
璟說好。
叢微到底是什麼樣的呢?璟對她的印象,是從陸叔叔那裡看到的照片裡的少女模樣。十幾年,叢微一直沒有露面。在她後來的書中,只有黑色粗筆凌亂勾勒出的一個梳著亂髻的女子的側影,高高的鼻骨,眼角很尖——據說這樣的人是挑剔的。她穿著一件高領的衣服,因為脖子長而十分好看。她一直仍舊那麼神秘,那麼若隱若現。沒有人知道她在哪裡,她是否結婚,她的生活究竟是怎麼樣的。璟對此有過各種猜想。她猜叢微沒有結婚,還在國外一個人獨居。她的腦中總有這樣的畫面:叢微穿著長至腳踝的淺灰色風衣,頭髮鬆鬆地在頭頂挽個髻,面色白皙甚至有點蒼冷顏色,穿一雙細高根的鹿皮靴子,踩著深秋時節地上厚厚的枯黃樹葉,走過一個歐洲城市的廣場,身後一群白鴿飛起來。璟想,也只有叢微,可以這樣澹定地走在孤獨里。
那天當她真的要去見叢微時,變得興奮又緊張。叢微雖是她與沉和之間的一道阻隔,她亦感傷於自己是叢微的贗品,可是她對叢微卻仍是十分敬重、迷戀。是的,她覺得叢微是一個美麗的謎,倘她是男子,亦會喜歡叢微吧。
那個冬日,璟跟隨沉和去見叢微。就要到達目的地時,璟以為沉和瘋了。因沉和帶璟去的是這座城市郊區的一座蓋在山坡上的療養院。沉和對璟說,叢微就在這裡。璟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如此崇敬的偶像這麼多年來居然一直躲在精神病醫院裡,是一個犯起病來就得被關在有鐵欞的房間裡,不能照顧自己起居的瘋女人。
沉和帶著璟走過暗仄的走廊,璟看到四周有頭髮散亂的女病人沖她嬉笑,還上前來要抓她的頭髮。有個護士倉皇地跑過來,抓住那個女病人,拿出橘子剝開給她吃,才哄著她回了病房。璟此時已經幾乎無法思想。她想像中的叢微應當是優雅的,過著不食人間煙火的生活,比如喜歡出遊、獨自看書品茶等等。她只是覺得天空很低,有那麼沉重的東西在迫近。她不能想像拐角另一邊是什麼樣的。會不會忽然衝出一個瘋子……可是,可是這些與叢微有什麼關係?叢微在這裡嗎?
沉和不說話,只是帶著璟繼續向前走。
但一切都在變得更加糟糕,倘是時間能回還,璟定然選擇掉頭不去見叢微。因著那個一直活在她精神最高層的美好偶像,根本不能和一個住在精神病醫院的人畫等號,這她是知道的,她定然見到亦不能接受,為什麼還要去見。
可她曾是璟少年時的偶像,她是陸逸寒愛的女子,她亦是令沉和動容的女子。所以她一定要見她。
在二樓狹窄的走廊里,他們停了下來。就這樣,璟看到了叢微,這是她夢到過很多次的場景,只是她從未想到會是在這樣一個精神病醫院二樓的天花板低矮的病房裡。那天是元旦前夕,醫院在清掃衛生,給病人剪頭髮,換新衣裳。叢微坐在那件漏風的小房間中央,乖順地讓她身後的護士給她剪頭髮。她是那麼邋遢,穿一件灰兮兮的單色長褂,敞著大領子,裡面露著很低的一截絨衫。那絨衫像是跟隨她很久了,煙色,已經像是線繩編織的那般,沒有柔感,不再蓬鬆。她亦不知道冷,褲腳挽得高高的,赤裸著一雙青色血管凸出的腳,就這樣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腳踝突出的骨頭似乎有些錯位,沒有血肉,只有梗出的骨節,像是老嫗的雙腳。頭髮若柴糙一般乾澀。她的眼睛無神,青色眼袋十分明顯,邊緣處的皺紋像一根根參差顯露的明線。叢微這一年不過只有四十出頭,比曼還要年輕幾歲,可是與曼相比,卻是衰老太多。當護士撩起她前額的頭髮,璟看到了那麼多隱藏在下面的像蚯蚓一樣的血管,鬆懈的皮膚猶如鬆軟泥土一樣任它穿梭。而她的手,那就是她執筆寫那些書的手嗎,就像廟宇里幾根占卜用的簽子一般纖細而詭異。屋子裡用一隻破收音機放著鄧麗君的歌《何日君再來》。由於接觸不好或者收音機的故障,音樂伴著很大的噪音,還有不斷插進來的蹩腳主持人的新年祝福語——璟蹙了一下眉,只覺得這冬天的寒意好像在一天裡全部傾出,她這樣地冷。
這便是這些年璟的偶像嗎?這便是令陸逸寒和沉和都著迷的女子嗎?璟打了個寒噤。
收音機停了一段時間,便開始響起了鄧麗君的《人約黃昏後》。璟看到叢微筆直地坐在那裡,吃吃地笑起來。她應當很喜歡這首歌罷。
鄧麗君綿甜的嗓音唱道:
「去年元月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璟感到事實上叢微就是一個逃兵。她永遠躲在自己記憶的一隅,沉湎於「去年元月時」。此刻,璟覺得叢微欺騙了她,欺騙了所有的人。她用她的小說在璟的心裡建造了那麼富麗堂皇的城堡,然而事實上,這是虛假的,是一個彌天大謊。原來叢微最出色的地方,在於她杜撰本領之高妙,她是最偉大的童話大師。
璟對沉和說:我覺得這一切都像一個騙局。
沉和問她:那麼是誰設的局呢?是叢微?還是你自己的幻想?
璟痛苦地搖搖頭:沉和,你不知道,沒有見到她的時候,我的確妒忌她,因為她得到了陸叔叔的愛,亦令你那麼敬重、關愛。可現在我見到她這個樣子,更加難受,你知道麼,我
很難受……我情願她真的好得天衣無fèng。我情願去妒忌她,亦不要去可憐她。
沉和握住璟的手說,我在帶你來之前下了很大的決心。並不是單單因為保護叢微,也因為我知道會令你失望。你把她看做目標和對手。但我希望你能試著理解,亦不要像她,沉溺在過去不能走出來——她很害怕生人,你在這裡等我,我進去看看她。璟點點頭,站在窗外看著沉和走進去。沉和從護士手中要過梳子和剪刀,對護士點點頭,示意他會為她剪頭髮。沉和輕輕地蹲下身,把叢微腦後的頭髮平平地梳下去,同時問叢微:
你把鞋子弄到哪裡去了?他的聲音就像是在哄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叢微顯然對他十分熟悉,幅度非常大地搖頭——或者應當說是拼命地晃,如此危險,沉和根本無法剪了。叢微神經質地說:
有蛇,有蛇,剛才這裡有蛇!我在打蛇……
沉和撫著叢微的頭髮,讓她安靜下來:不要怕,沒有蛇,你忘記了嗎,上次我們兩個人已經合力把蛇打死了,所以你不要再扔鞋子去打它,這樣光著腳才會引來蛇呢。沉和假裝很緊張的樣子,嚇唬叢微。叢微啊地叫了一聲,把雙腳抬得很高,身體向後一仰,然而卻失去了重心,整個人壓在了沉和身上。沉和坐在了地上,但全力護著叢微。護士連忙把叢微扶起來。沉和這才站起來,卻一點也不生氣抑或煩躁,他很耐心地繼續給叢微梳頭髮。反覆折騰了幾次,終於剪完。他四下找找,都沒看到鞋子,於是他跟護士出門去領一雙新鞋子。他剛出門,璟就注意到,鞋子被叢微塞在衣服裡面了。她站起來的時候,腰間就凸出兩個橢圓形的印記,璟剛要喊住沉和,就看到叢微倏地坐在了地上,非常興奮地抓起碎頭髮屑塞進嘴裡,一邊塞還一邊說:這裡有蘑菇,采蘑菇……璟震驚了,她闖了進去,抓住叢微的手,阻止她吃。誰知叢微一看到璟是陌生人,就大叫起來。她一邊叫,一邊縮成一團,不停地抽搐。然後她跌在地上來不及站起來,就向一個牆角爬過去。那姿勢生蠻若一個原始人,璟不知所措地愣在那裡,好在沉和這時候趕來,跑過去撫慰她。